文/杨亮庆 夏炎
初见陈可之,是在北京皇城根脚下的中外博艺画廊,他的《远古三峡风》系列油画展正在此举行。这位久闻其名的油画家身材瘦小,很难将他的人与他的那些气势磅礴的画联系到一起,但从他的话语里,却透出睿智和胸怀。
在与他交谈的过程中,他的目光一直看着远方,没有聚焦。可当提到他的那幅旷世巨作《长江魂——三峡纤夫》的时候,他的眼睛忽的一亮,焕发出光彩。
陈可之自幼在长江边江津县白沙镇长大,祖父陈卓吾上世纪三十年代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是一位隐居巴蜀的古文专家和书法家,他因而得益于传统文化营养的熏陶,从小有油画天赋的他没有过儿童绘画的涂鸦阶段,对书法、诗辞或音乐都酷爱倍至,一九七八年以优异成绩考入美术学院以后,作品获得首届中国油画展大奖等多种声誉或国内外博物馆收藏,是连续三届任全国青联委员和国务院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现实中的陈可之更是一个实干的画家,他可以连续几天作画不睡觉,创作一幅画敢于投入整整两年的时光。可以说,他是一个精力用不完的沉默劳动者。
随着举世瞩目的长江三峡水位的上升,数千年来承载巴蜀文明的部分三峡风光渐渐消失到水下,川江号子成为千古绝唱。陈可之想把七千万年的三峡原生印象留下,对古老三峡秉承的文化精神的这种深情,在他的心里久久不能散去。
当然,陈可之虽然画的是油画,但他对三峡人物和风土的解读又是十分中国化的,在他的三峡系列油画中,我们看到了作品表现的创新和当代性,如在石纹水痕的笔触中体味书法艺术金石铁线的骨力,在巫山烟云的神光中采用饱和颜色浸润于形外,在民族笔墨的萧瑟气质和油画色泽釉染的绘画中他乐此不疲。
为了将三峡的美妙和沧桑刻画得淋漓尽致,体验纤夫的生活和揣摩他们的内心世界,陈可之曾先后几十次前往三峡。他在峡谷中的培石镇和大昌镇,每天与纤夫一起生活,甚至加入了纤夫的队伍。
在一般人的眼里,纤夫就是苦劳力,一身的蛮力,毫无生活情趣,生活得劳累而悲苦。在没有跟纤夫接触前,陈可之的感觉也是如此。而现在,跟纤夫们零距离的他,却触及到纤夫的很多面:他们不因生活的悲苦而失落或一蹶不振,而是苦中有乐,用自己的双脚和肩膀扛起了希望;他们有逆水行舟时的蛮悍,很血性,很阳刚,很开拓;时也有仰天长笑的张扬,很幽默,很调侃,很可爱,纤夫们身上有一种不屈的抗争。陈可之说,“雄起”二字是巴人气质的代名词,你听说过古代巴蔓子宁割头颅不让城池的故事吗?巴蔓子的阳刚大气,正是三峡里纤夫的个性写照。壮怀激烈,这也许就是长江纤夫与别的纤夫不同个性的地方。
在那段日子里,纤夫们不仅教会了他如何拉纤,还教会了他如何吼长工号子。每支队伍都有不同的吆喝,什么“下面就是生死关呢,要越过滟淤堆啊,才能活下来啊”,在声嘶力竭的呐喊中,他感觉出了纤夫惊天地、泣鬼神,与自然为一体的和谐力量。他们并不像人们眼中那样的穷乏,他们喊的有些号子的内容也很诙谐幽默,有逗媳妇儿的,逗江边小妹的,大家往往喊着号子,也有开心地笑,内心有着孩提般的童真。纤夫在陈可之眼中是鲜活、平凡和伟大的,他从过去仅有的悲苦印象里上升到了激昂和震撼,他越发欣赏这群阳刚、血性、激情的灵魂伟岸,他称呼崎嶙险峻中走出血路的纤夫是“怒放的生命”。
1996年,他从三峡回来之后,花费了巨大的物力和精力刻画三峡,揭示纤夫的神秘面纱,去关注人文与生存,由此开始了他画三峡的长路。陈可之把自己宝贵的10年青春,给予了曾经养育自己的三峡母亲,给予了养育他的母亲河,这的确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画纤夫时,陈可之基乎每天早上十点左右就前往北京亚运村的画室,一直到半夜才回到住处休息,就这样日复一日,每天都连续作画达12个小时以上。他把满腔热血都投入了进去。亚运村离他的住处有一段距离,他每天画完画回家都要经过一个叫樱花东街的地方,这条路旁边有个叫樱花宾馆的酒店,他天天半夜经过这家小酒店,久而久之,就连酒店门口的保安都认识了他,天天半夜看见他路过,都会亲切的跟他打个招呼:“下班啦。”在劳累了一天后,这一声问候对他来说,很温暖。所以至今他仍然记得很清楚。
就这样,他把全部精力都用到对三峡纤夫的架上刻画中。终于,历时两年,陈可之凭借着对三峡纤夫深深的感动,运用深厚的绘画功底、一节不及盈尺的画笔,构成了摄入心魂的江河史诗,一幅名为《长江魂——三峡纤夫》的巨作诞生了。
这幅东方版的纤夫与《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等以往的纤夫画作有所不同,画中的这一群裸露男性,着眼之处不在于忧伤。画中纤夫在礁石处绞滩上行,亦不硕壮,负载沉重,缓缓而来,那是一个非常人所能通过的地方。画的主角是一个箩圈脚的老汉,一个中年汉子,一个年轻的小伙,这是祖孙三代中国式家庭形象特点的组合。在闪电与阳光的交映下,纤夫脸上被苦难侵蚀的一道道深深的沟壑更加鲜明,而让人感到震撼的却是他们依然向前,透露着人性的不可战胜。在旷世稀有的恶劣峭壁险峰之间,纤夫真正是稀有的灵魂一族。
1999年1月,长六米、高近三米的巨型油画《长江魂——三峡纤夫》,这幅饱含艺术家心血的作品,获文化部全国第八届“群星奖”美术金奖,又同时被首都观众投票评选为“最喜爱的作品” ,并排名第一。其实,这件作品的成功,还更在于人们对作品艺术表现和情感力量的认同。它以巨大画面表现普通人奋斗不息,勾勒出顽强的人性和劳动开创历史的动人乐章,这便是长江的魂魄,更是以咚咚咚重音敲击出的中国式英雄交响曲。激越,坚定,震撼,有着东方平民独特的奋斗人生,更有彰显在险象环生中人类积极生命的文化意义。
同样,在陈可之以往的肖像油画《天苍苍》、《山鹰》、《比天空广阔的是胸怀》等作品,也具有相同的作品气质。尤其在他2007年的肖像新作《纤夫的皱折让寒风也蹑脚》里,这种对顽强的人性、积极的生命体现更加强烈。陈可之是一个在曲折经历中成长起来的艺术家,在艺旅的种种磨难与艰险中,他没有退缩过,他在困遁时仍以执着之心从不间断地坚守于艺术创作,并坚信公平和道义的胜利。此时,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陈可之这样的矮个子能画出如此气势磅礴的画来,这多少尤同纤夫宽阔的胸怀和坚韧的毅力一脉契合。
偶然翻阅到2002年版的《陈可之油画选集》“致读者”一文,他在文中列出曾经教育和帮助过他的许许多多老师和友人,一一表示他的感激之情,尤其是对多年以前名不见经传的启蒙老师更是感怀深刻。由此看来,画十年三峡,对陈可之来讲,既是一种人生意义之旅,又是一件特别自然的事情,因为他懂得感恩。他要用画笔感谢生活,感谢纤夫这样的命运开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