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黎
有研究中国文化的学者直言:当代中国无大师。我认为此言有一定的道理。大师是在知识和生命的追求与尘世现实的激情冲突中才能产生,没有深刻、痛苦的反省体验,没有敢于和专制暴力作精神对极的人道主义,没有超越时代、没有刺穿人性和参透人生的惊心动魄的原创性作品,没有挺拔孤高的灵魂,没有一种格致正诚的理想、一种大道直行的信念、一种自由精神的挺进,怎能成为大师?可悲的是中国文化界美术界一些人格苍白、沽名钓誉、庸俗不堪的二、三流货色甚至不知大师为何物,以为自已头上被封了顶类似“xxx大师工作室”、“画院院长”、“政协委员”的帽子,就有了“大师”的身份资格,以至自大猥琐的“大师”一个接一个地从地窩里钻出来,象疯狗一样四处跑,疾走红尘,谋利于繁华闹市,在人格清正的人们面前,成为毫无人格美感、令人厌恶的劣质标本。特别是当今的中国文化界美术界,这一滑稽喧噪、功利浅薄的景致,真让世人贻笑大方。阴翳覆盖的心灵只能绽放出罂栗的娇艳!有的其实是文化艺术界的败类,对自然、美、生命,并无丝毫的感知能力,堕落沦丧,良知殆尽,犹如行尸走肉,臭蝇附膻,贪婪地吸入肮脏的养分,输出艺术形式的大量废气,竟敢把天灾人禍造成的惨痛悲剧,当作又一场个人张扬作秀、吹嘘名气的好机会,场面上吆五喝六,蔚为丑类跳梁之大观。连一个美院学生也懂得疑惑地问道:这样的人难道就是我们当代中国文化艺术界的“大师” 吗?难道大师是被官封出来的吗?豢养能养出精神自由的大师吗?!
近日在杭州小住,看到2007年第3期《收获》杂志上余秋雨先生的一篇尊孔崇儒味道甚浓的文章《苦旅余稿----天下学客》,由于余先生是一位经常亮相媒体、颇为蹿红的散文作家,影响着较大的读者群体,我觉得有必要说出我的看法,此文洋洋万言,最大的遗憾和不足是:在折衷与相对主义的思辨述说几千年中华文化人文辉煌时,没有以现代的世界观去透视出孔孟学说在漫长的历史中负面发展的劣迹,看不清从隋炀帝大业元年(605年)设进士科,到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废止的在封建儒学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科举制度,使得中国的文人寒窗夜读,只为挤进贡院考得功名,内心涌动着“学而优则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祈求,家奴般地等待着皇帝赐封的乌纱和权杖,盼望早日搂着颜如玉,住进黄金屋。看不清历代封建王朝对知识分子的政策基本是:能为己所用而顺从者留,不能为己所用和反对者灭。听信诬告,是非不清,诛灭太子全家,并以“杀母立子”安排继位的汉武帝刘彻虽奉行‘独尊儒术’,实际上尊的只是皇家御用之儒,三呼万岁之儒。如《汉书.儒林列传》所言:“自五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盖禄利之路然也。”同时,在对皇权的神圣化中,不断加紧着对知识分子心灵的禁锢,困囿和扼杀了中华民族诸子百家、百花齐放的自由民主的科学精神。余秋雨此文以“官本位” 来立论,概念混淆,削足适履,只见秋毫不见舆薪,现象的迷惘中随意过滤、矫揉打扮历史,外衣斑澜,谄媚婀娜,在一些无聊而虚假的问题上喋喋不休,车轱辘话、云山雾罩地把读者的逻辑思维纳入制造专制文化的陈旧框框,误判那才是中华文化复兴的、任何人无法叛离的精神动力,实质是狭隘於俗世之中太多的约定束成,张扬披着传统文化外衣的封建主义,播穅眯目地筑建培育文化奴才的思想摇篮。
还有,以得到皇权垂爱而成为千年显学的儒学来概括中华传统文化,其本身就是一个荒谬与致命的偏见!更是对优秀中华传统文化天大的歪曲和亵渎。不要看中国男人头上的辫子没有了,但在不少人心中,这根封建尾巴仍然结结实实的长着呢!
我不太清楚余秋雨先生在“文革”中日子过得怎么样,因此不明白余先生以何种价值观,在此篇长文中,能漠然“文革”时,考古学、文博学已被“四人帮” 极左路线焚琴煮鹤、屠戮飞灰的事实,以假命题的文学笔法,藏锋似拙,妄托天命,硬把发现文物的偶然性说成是必然性。以暧昧的态度来立论赞颂“文革”中文物出土的“丰硕成果”,拿到今天来摆功评好一番(中国人不会这么快就忘记“文革”对中国文物浩劫性的摧毁)。我早年曾学过青铜器考古,我知道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中国史前文化考古的首次成果,并不是我们中国人所为,而是瑞典考古学家、当时的北洋政府顾问安特生于一九二一年在河南渑池县仰韶村发现的(就是今天被称为以彩陶为特征的史前仰韶文化)。不错,上世纪七十年代,发现不少古代遗迹,但那能归功于当时政治文化环境下的理性成果吗?它能为中国大地上正在发生的人间罪恶提供一幅亮丽的背景吗?封建王朝那些皇族贵冑尸体上穿盖的奢侈至极的金缕玉衣能成为我们民族的荣耀吗?今天的我们值得为此骄傲吗?相信缠旋过“文革”、有些脑筋的人,在折腾记忆中,心中自有一把尺。我完全尊重余先生自由的表达自己的文化观点,他的成名作《文化苦旅》不失为上乘之作,我自己读过不止一遍,当年曾买回十几本送人。可惜后来出的几本书,已乏思想求索的激情。今次读完这篇余文,愕异疑惑之间,心里总觉得味道不正,封建主义的文明再辉煌也只能是那一个层面,因此总觉得一些文化人的这等学问路数、认知定向和语境局限,说来说去,只能在三分田半亩地的框框内打圈子。有时甚至把一堆堆油污滑腻的破烂碎布当作一匹匹上等的真丝绸缎来夸耀,说够了大话、空话、套话、无知的话、无能的话、无耻的话,貌似穷理,亦为大谬,论者滥矣,实际上或影响、或阻碍着人们去理解与汲取世界文化一切辉煌的理性成果。虽说学人之间,观点纷纭,见仁见智,立场各异是很正常的事,然心中惆怅难免。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一种洞悉世事后的清愁油然而生,在价值混乱的年代,某些从酱缸文化中爬出来的人,难耐寂寞,眼观六路,八面灵光,总是喜欢在名利欢场中打滚,总是流着口水去争食言论界的香饽饽,甚至以住在土谷祠里的阿Q的那种精神状态,处心积虑地做起了文化长剧中“皮囊已锈、但污何妨”的花脸小鬼,百般婉转谐华銮,一副太监脸谱,为虎作伥,趋利枉道,只为君王唱赞歌,喜向苍生说鬼话。呵呵,虚荣继续毒害着真诚,私欲还是压倒了理性。我只好摇头三叹:“五车竹简缺天道,一枕糟糠充锦包!”
我看中国的某类文化人之所以贱,之所以被人瞧不起,并不是读书不够,而是道德的无耻!他们嘴巴两扇皮,移东又移西,既求于利,又要求名,明明卖身做了婊子,还要图立牌坊;明明是一条在狗洞里钻进钻出、没脊骨的赖皮狗,却百般装扮,想窜上庙堂当君子。这种趋炎附势又贪财爱权的摇笔杆子的家伙惯于在含蓄委婉中模糊是非,颠倒黑白,深化了阿谀谋利的精巧微妙,酿醇着人性灾难的浓度。良知已被利欲剜割的人,哪里听得进林语堂先生的忠告:“既做文人,而不预备成为文妓,就只有一道:就是带一点丈夫气,说自己胸中的话,不要取媚于世。”
余先生在文中借人之口对孔子“世上无仲尼、万古如长夜” 的恭维,更使人嘻哈失笑,令人发噱。大家不妨读读睿智的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中的一段话:“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我记得挂在孔庙大成殿上“万世师表” 的匾额,应该也是制造了无数起特大“文字獄”的康熙皇帝的手迹吧。鲁迅还不客气的秉笔直书:“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1918年11月15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
我不是历史虚无主义与“全盘西化”的支持者,但我毫不掩饰地承认自己是一个中国文化历史的“文化反思者” 。(西方文明的发展过程中,并没有刻意回避其血腥野蛮的一面。)我主张对传统文化要进行有深度和高度的整体式观照,而非断章取义地呼应某类官家权势和取悦于“愤青”式的民族主义。古老中国文化的伟大和落后,都是客观存在的。我对自己民族文化的深刻反思,并不意味着我对真正优秀的中华文化有什么虚无、懦弱与自卑。恰恰相反,我对亘古永恒的中华文明有着来自内心的深情和骄傲,怀有一份去延续优秀文明的沉重使命感,并向世界去展示其博大的审美精神。我对由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这6种造字法中产生出来的中国方块字,向来情有独钟,对真、草、隶、篆的书法也从小习练,对圆浑、雄浑、苍劲、内刚、湿涩、苍润的毛笔运用十分钟爱,还心羡古代先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 的精神潇洒。我更认为传统文化中的许多精华仍然有值得当代借鉴的价值。早在西周时期,古人就在精致高贵的青铜器里刻上铭文:“克哲厥德。”提醒为富者、为政者在任何环境下要果断地实践自己的德行。孔子认为人性本善,荀子却道人性本恶,继续争论很有益处嘛。对孔孟之道我并不一概否定,根本儒家学统的正面的因素也应该肯定,如主张自修、自律、自省甚而自我牺牲以践行“仁义礼智”、“礼义廉耻”、“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自身品格的修炼,实属中华民族精神的优秀文化基因的一部份;生活在封建专制社会里的孟子这些具有人格平等民主思想的话也说得很好:“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为腹心;君之视臣为犬马,则臣视君如目人;君之视臣为土芥,则臣视君为寇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孟子所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更是中国知识分子不可缺少的精神励志。《吕氏春秋》上就讲“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恻隐之心向来被正统儒学视为良知的发端,隋代大儒王通更提出了“不以天下易一民之命”(不拿一部份老百姓的生命来换取整个天下)的伟大主张。宋代张载(号横渠)四句教的儒学文化理想难道只是酒足饭饱之后的空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礼运大同”这个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所追求的政治文化理想,又被多少当代政治家、文化人所铭记与宣扬光大?
一些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人总是拍着胸脯大声高叫:“越是民族的,才越具世界性。”这话不错,但不全面。我要补充的是:越具世界性,才是民族越优秀的。不然,像太监阉人、女子缠足这些我们民族独有的东西,也有什么世界性吗?
在一些人的心目中,倡导引进西方先进文明的东西就有背叛祖宗、背叛中国传统文化之嫌;就会导致中国传统文化的崩溃。记得清廷后期那些坚决反对中国引进发电机的大臣们的理由吗?慈禧和他的近臣们说:国人崇拜祖先,电线埋在地下,电流通过会惊动祖坟,让祖先的亡灵不得安宁,是为不孝,不孝的人也不可能忠于朝廷。慈禧太后还铁定了“四不可”:“一曰君权不可损、二曰服制不可改、三曰辫发不可剃、四曰典礼不可废。”(1906年9月1日清廷《仿行立宪上谕》的补充谕。)大清末代君主溥仪逊位时,满朝的遗老遗少捶胸顿足,痛惜不已地说:“没有了皇帝,中国人怎么办?”----时光荏苒,可一些人至今还无法走出“晚清悲情”!
我与一些人的最大分歧是:我们究竟该因袭什么样的传统?该继承什么样的文化?作为中国诸子百家的一种,适度礼孔、馨享点人间香火也行,但我坚决反对崇孔,更讨厌民粹滥觞,沉渣泛起,心恶时流庸俗,闹哄哄的复古声中,把崇孔当作风尚时髦。“据事以类义,援古而证今” (刘勰:《文心雕龙.事类》),对古代文化传统不是说不要研究,但评价一种文化现象,不能脱离时代大背景,需要一种进行式的人文时态,介绍研究过去的文化价值是为了更好的推动发展今天新的文化价值。孔子不是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唐僧肉,也不只是拿来买钱的,整容医生手术刀下整出个“人造美女”上上电视 ,只不过增添一点娱乐性罢了,文化人摇着笔杆子加上顶着专家学者光环的宵小儒棍们,胡谄乱言、锣鼓喧天地奉出个“人造孔子”,却是制造精神垃圾,误导众生。甚至会成为对现代中国文化精神的一种嘲弄。封建思想的枷锁历代相传,想当年一心想做皇帝的袁世凯为了在社会上培养那种奴性道德,为他的九重龙凤阙提供精神基石,不也起哄过“崇孔读经热” 吗?谁堪与俦?!什么才是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中华民族新世纪的精神家园在哪里?值得大家深思。认真说,孔老二的僵尸成不了救世的灵丹妙药,中华文化的复兴决不是皇奴意识、封建专制思维以及儒家文化的复兴,要知道还魂的恶鬼吃起人来更恐怖!所以,我要呼吁我们的社会:我们自己,我们的后代,坚决不能把孔子当圣人来学,而只能是当做一个杰出的古人、一个古代的教育家、一个古代的思想家来研究、分析和学习,那就对路了!我要毫不讳言的指出:许多年来,我们在继承着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时,同时也自觉不自觉地在承受着厚重的封建思想的影响。这些负价值的东西在权力毒汁的滋养下,还时不时地散发出幽灵般的气息,拖滞着中华文化的良性发展。今天,我们需要的文化必须具有鲜活的时代精神,我们需要的和谐是21世纪现代化的自由、民主、博爱、平等的和谐,而不是孔子学说中的纲常等级式的和谐!不是那种君临天下式的和谐!知识阶层是一个民族的大脑,怀有更高的彼岸的理想,作为今天的知识精英,应该自强不息地以思想现代化的文化观念,去分辨理清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和糟粕,哪怕千山独行、长路漫漫,也敢于以批判的立场去传达进步思想,去做封建主义的掘墓人,而不可以滑头式的伎俩以儒学矫术去作文化投机,半夜吃桃子专拣软的捏,在守护民族自尊心(实际上不少是为了维持自私的既得利益)的风风光光的场面上,逢迎凑趣,耍弄乖巧,洋洋得意、活蹦乱跳,中气如牛地去张扬形形色色的狭隘的原教旨民族主义。而是应该提醒鼔励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同胞要继续抓住开放,改革,发展的良好时机,催人思考和奋起,打开国门,在迎接八面来风中大踏步地走向世界!新旧习惯势力的矛盾冲突中,我的文化观点从不模棱两可:支持开明进步,反对保守落后。尽管我明白:任何进步都是十分艰难的!
凭我个人的实际体验和对中国社会的客观了解,在当前相对富裕的生活环境里,物质财富无法填补思想的空缺。今天的中国是希望与危机同在,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现实道路仍然是曲折艰难。先祖在《恒卦》曰:“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意指人类的文化思想宛如天地运行,需要不停地演变前进。当然,人类社会每前进一步都会产生阻力,所以人类文明发展的过程,就是自我突破阻力的过程。如果没有创新的思想,人类社会就无法向更高的美好文明演进,也不可能步入一个创新发展的新时代,只能在旧时期中徘徊,甚至还会倒退。大家都知道,欧洲文化复兴之魂是人本主义,是对专制极权、落后愚昧的中世纪神权政治的彻底否定,是对自由、民主、人权、理性、宪政、科学的呼唤,中华文化复兴之魂是什么?命运的秋风终将封建主义的枯叶从历史的枝头吹落,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文化政治丧失生命力的衰亡是无法逆转的,曾引以为傲的农业器物文明的光荣已经终结,丝绸之路的驼铃己经远去,如果到今天仍然沉浸在对祖先文明的自恋里不可自拔,是不是太没有出息了?早上,面对大地之边泛起的一片霞光,我们该跪拜在孔丘的泥塑木像前苦苦求告精神回归,还是挺着脊梁发出新的历史呼唤?沤浪相逐中去创造属於我们自己的历史,去为一个新的时代正名? 21世纪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又是什么呢?笔者智力体力都有限,加上学识谫陋,期待着中国的知识精英们能解放思想,开拓新思维,更新理念,与时俱进,提出一些新的思想、新的观点,引起更多人的深层思考以及有意义有价值的争论。
(《一个中国女画家的思想片断》节选,刊周天黎艺术网www.zhoutianli.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