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民文化与艺术的冲突
我必须说,这是个用心的展览,却也是个令人充满困惑的展览。
此处所谓的困惑,是指在议题设定、论述铺陈,以及价值判断上,太多可能是“想当然尔”的地方,是故,当我安静地步行在展场,除感到策展人的认真外,心里也兴起一系列相互关联的问题,首先,这些不同背景的艺术家们,如何在“常民”这个主题下被放在一起,作品因而产生对话?“常民”在本展的艺术想象中指涉着什么?策展人如何理解所谓常民文化与当代艺术之间的关系?“常民”文化(通俗地说:一般人的世界)与艺术世界之间,是否存在冲突,艺术家如何再现这种冲突?最后,如同本展论述一开始的自我定位:它是长久来台湾美术主体性运动的延续,那么,在此历史脉络中,我们如何阅读出新意?根本地问,主体性的寻求做为曾经澎湃的艺术史力量,到了今天,处境究竟为何,它是否已成为一过度简化的价值来源,反而妨碍了我们更深刻的感受和思考?
内含差异性的整体再现
常民这个关键词,在本展中,显然与“主体”、“土地”、“民间”或“本土意识”是互通的,而常民与艺术的关联,至少体现在两个面向上:一是以民间艺术模式做为艺术形式,二则是以常民生活的内容,做为艺术创作的主题,多数参展艺术家应可大致被纳入这两个区块中,简言之,本展相信,某一类好的作品,是因为它成功地在广义的常民文化中汲取了元素和力量。
这样的美学信念并不让我们惊讶,若把历史视点稍向前移,如1989年倪再沁发人深省的《西方美术.台湾制造》一文(注2),王嘉骥写在1994年之《艺术在政治左右:解严后的艺术现象》(注3),叶玉静于同年所编之《台湾美术中的台湾意识:前九O年代“台湾美术”论战选集》(注4),以及《1996双年展:台湾艺术主体性》等文献(注5),都是很好的例证,若这些案例还不够贴近高雄的脉络,那么1995年《南方.艺术》之“期待‘文艺民主时代’”专号,里头对“从土地中发芽的美术”的热望,今日读来依旧能感到其中张力(注6),延续同一精神,“蓝领艺术家”、“劳工美学”与“黑手打狗”等议题陆续出现,“货柜艺术节”的诞生,也与此南方美学精神有关—— 艺术将从土地、劳动、生活与个人真实生命中汲取力量。(注7)
离开此脉络,我们将无从理解,为何工人出身的林正盛的豪迈作品,或以改良传统戏偶出名的李宜穆、以象形化木雕着称的陈义郎,会与客籍艺术家彭贤祥对原乡的矛盾情感之作,侯俊明版画图忏形式的自传性书写,还有刘时栋受传统剪黏技术启发而成的生机性拼贴,同时出现。因此我们应将本展览视为一内含差异性的整体,所有贸然的作品点评恐都将落入浮面。
作品意涵互异的省思
从上述脉络出发,相较于所谓“菁英文化”,本展实际上给予了“常民”一词更具有正当性的位置,并且还暗示某种对抗性的存在,一如策展人黄文勇写到:“常民文化是最贴近生活底层的一种生活型态,一般指的是实际社会中普罗大众的文化,它相对于菁英美学和精致文化,是易懂、易接近的;是通俗(庸俗)的、豪迈的”。(注8)
此种对抗意识,我们同样能在南方美学的历史中找到痕迹,即对立于“台北–中心”的边陲意识,在南北资源分布的长期不平等下,它确有其社会基础,并在意识上转化为身分认同,落实为艺术追寻,如李俊贤于本展中的系列作品,以粗砺的俗语入画,可说是一绝佳例证。
如前述,常民与“本土意识”等词语实际上是相通的,它暗示自身较其对立面“菁英文化”更真实、质朴、感性,或“更有根”,本展将此种文化想象引进艺术讨论中之真正意旨,恐怕不仅是表达自身的美学或政治认同,而是欲藉之与占据“中心位置”的当代艺术模式对话,探寻以“常民”元素改造后者的可能,这是个很大的企图。
是故,从一般认知上最易被辨识出俗民色彩的民间工艺、宗教信仰,到对日常文化习惯的省察和批判,再到反思真实生活的当代创作,都被纳入此极具诠释弹性的框架中,我们也的确可以看见策展人努力开拓此种可能性,意涵互异的作品,均被纳入本展所谓“常民”的范畴中,如陈三火以民间信仰人物为题材的剪黏,推陈出新又充满着丰沛的文化情感,但同样是以民间信仰人物为题材的魏滔,却以诸天神佛宴乐、放佚的画面,来讽喻世人的贪欲,显然与“常民”有着批判的距离;又如郑政煌的作品,以传统宗教轮回的地狱景象,融合超现实感的现代事物,构成一幅幅耐人寻味的警世寓言。
从上述案例看,艺术创造事实上是“消化”了常民文化,而非其代言者,本展中许多创作者实际上是通过艺术创作重新定义了现世生活,如侯俊明此次《侯氏八传》(2007)一作,依旧让我们看见了他咀嚼人性原欲诡态的独特老练;而张立晔以其素人风格,探索与宗教有关的生命哲学课题,所完成的也不是再现常民世界,而是自我的体悟和完善,令人印象深刻。
又如前述彭贤祥被视为带有原乡气质的作品,其真正主题恐怕并非客家认同,而是与原乡之间纠葛的情感,甚至可以说,他从“乡土”中汲取力量的方式,即是透过努力地反抗它;而施工忠昊的《福德寺一代》(1996),以类宗教仪式的形式,冷冷地观看台湾人对政治权威的崇拜,和对不同型态权威的迷信心理,施的创作,恐怕也非对常民文化的亲近,而是强烈的“疏离”。再如刘时栋的系列拼贴,虽以传统剪黏概念为出发点,但其作品之最后呈现,却是指向消费文化的奇异景象,显然与本展理念中所界定之“常民文化”范畴有所出入,其中关联,实须策展人更多阐述。
在本展对常民文化诸多乐观描述下,似乎未能清楚察觉此种作品内涵之间的矛盾,甚至常落入某种套套逻辑当中:即某作品为何具有价值,是因其具有常民的形式,而常民性本身却正是其价值的来源,在台湾味、本土感、常民风格、在地省思的反复描绘中,太多意义上的“想当然尔”,妨碍了我们进一步清楚讨论在地文化与当代艺术之间的关系形态,现实与可能性上的。此类问题,不仅出现在本展,也常出现在许多相近主题的策展当中。
为主体性论述找新出口
我并不排斥以“常民”一词来概括所有日常生活经验的方式,但这可能是个过大的概念,无所不包,况且在本展的运用中,它常指涉的其实是低文化与高文化的区别,并偏好以前者来定义“常民”,但不少参展作品的内涵,似又与此主轴有所扞格,论述遂有颇多跳跃之处,但这绝不意味着底层文化应被贬低。事实上,我认为正因台湾长期缺乏艺术介入生活的深入讨论,方造成我们在诠释方式上的贫困,常与本土论述夹杂不清。
此外,“七彩电光”一展的核心关怀,乃期许自身能够见证一场以“真正的台湾常民性格为主体的艺术风格与样貌”的“无声革命”(注9),却忘记了,其中早已无革命性可言,十数年的发展,“美术主体性”言说业已成为台湾当代艺术史一支难以忽视的极“主流”,我架上某本具里程碑性质的展览画册内,即将土地认同的追寻,以及在地社会、历史、政治议题的反思等,界定为台湾当代艺术实践的主要特征(注10),此种讨论方式经常可见,但值得我们深思的是,在艺术上,当一种认识模式被过度确认时,是否也意味它正步向死亡。
从艺术史的发展看,美术主体性论述在一起初是具有进步性的概念和实践,“认识自我”这个古老的命题,所指涉者本不应只在个人层面,而应包含认识自我生存的土地,但在20年过后,这个牵连甚广的艺术运动,逐渐显露“能趋疲”,“本土”论述有落入了形式主义的危机,无力为自身产生新的潜能和认识模式,此一危机的原因很复杂,非本文能尽述,但在“七彩电光”展上,坦承说便出现了此种状况。
但我相信,正因感受到危机,方刺激了本展的诞生,它尝试从邀集或多或少与常民文化想象有关的好艺术家和作品中,为主体性论述找到新的出口。此外,高雄美术馆这几年所投入之“南岛当代艺术”研究和展览实践,也应被视为此一尝试更大的组成部分。对许多艺术人而言,在主体意识耗尽它所有的进步意涵前,它仍是个值得期许的“未竟的运动”;“七彩电光”一展则努力告诉我们,这一切仍在过程当中,问题仍待被重新回答,精彩的故事尚未结束。
注1:叶玉静:《我们需要一根刺》,《帝门艺术教育基金会第一届艺术评论奖》,台北:帝门艺术教育基金会,1995,第184页。
注2:倪再沁:《西方美术.台湾制造》,《雄狮美术》242:114-133,1991。
注3:王嘉骥:《艺术在政治左右:解严后的艺术现象》,台湾《自立晚报》,10月24日19版,1994。
注4:叶玉静:《台湾美术中的台湾意识:前九O年代“台湾美术”论战选集》,台北:雄狮,1994。
注5:台北市立美术馆:《1996台北双年展:台湾艺术主体性》,1996。
注6:“期待‘文艺民主时代’”专号,《南方.美术》:4,1994,第73-94页。
注7:参见李俊贤:《见黑三分补—— 台湾劳工文化和高雄黑手艺术家》,《文化窗口》:63,2004,第24-27页。
注8:黄文勇:《关于本展览》,“七彩电光琉璃花—— 台湾常民文化图像转译”高美馆新闻稿,2008年6月18日。
注9:同上注。
注10:台湾美术馆,《巨视.微观.多重镜反:解严后台湾当代艺术的思辩与实践》,2006,第30-39页。
(作者简介:张正霖 现任香港亚洲艺术文献库驻台北研究员,研究领域为艺术社会史、中国当代艺术、性别研究、纪实与实验影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