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泉
周庆汉教授是我的老师,也是艺术上令我十分钦佩的画家之一。不过坦率地说,我所钦佩的这位老师在国内还远远不是一位艺术名人。即便在当今画界,他的名字恐怕也少有人知。他,没有举办过个人画展,也从未出版过一本画集,在长达四十多年的绘画与教学生涯当中,只是参加过为数有限的几次画展而已。可是许多年来,每当我想起他,想及他的艺术,脑海里总不免浮现出他这种在当今社会似乎显得有点儿另类的艺术家的价值问题。于是,心中更有萦绕不去的一瓣馨香。
周庆汉教授的绘画以水墨花鸟为主,也画人物和山水。熟悉他的人大抵知道,他正直、宽厚,为人谦退不伐,但骨子里却十分倔强,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他在专业方面极其勤奋,而且实际上又非常多产。记得当年我读书时,他几乎每天早晨跑步到学校,白天上一天课,晚自习又带领我们一起画画,通常都要到深夜才回家。简直比学生更像个学生。礼拜天和节假日,他几乎全都用于写生,他所生活的菏泽市的大小池塘、花圃、公园、车站以及周边的农村,几乎无处不是布满了他的足迹的。二十多年过去了,至今想到他,除了他上课时的音容笑貌,眼前出现更多的,是他正汗流浃背地在烈日下作画的样子,或在凛冽的寒风中写生的情景。虽说现在已经退休了,可听说他坚持户外写生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不变,而且依然是那样干劲儿十足, 忘我投入。据知,仅仅是他的写生画稿,目前就已经积累了不下万幅之多。如果他内心没有一股巨大的艺术热情,这样的勤奋程度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周庆汉教授不只是勤奋、多产,他的绘画创作,也显然有着某些卓荦不俗的个人特色。其中,体现于艺术观与方法论层面的,主要是他始终坚持写生的道路。但是和许多人将写生视为搜集创作素材的观点不同,周庆汉教授似乎很少将写生和创作分别看待,因为在他的观念里,艺术重在表达一己的感受,而离开了千奇百态的自然对象,“感受”二字只是一对空洞、抽象的字眼。出于对感性的强调,他总是将观察的焦点放在画面各种元素之间的整体关系上,从不孤立地去描绘任何一个细节,这一点,与传统中国画的观察方法颇有一点不同,但旨趣绝不相悖。
正是因为对这种写生观和观察方法的长期抱持,才使得他逐步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这种风格特点首先表现为画面元素和运笔技巧上的朴拙:就像他那不善言辞、诚恳朴实的性格,他作画时从不矫揉造作,也不爱显示自己的笔墨技巧——尽管他对古人的绘画技法怀有真诚的景仰,但他显然并不习惯东拼西凑地直接套用习得笔墨。为了能够发个人之肺腑、揭自家之须眉,他宁愿选择朴实无华的形式语言。他下笔非常大胆,而且富有激情,构图不拘一格、浑然天成。在他的作品中,每每可见一股充满力量和动感的内在气韵,给人造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张力。其次,由于他作画不囿于古人成法,而总是醉心于以“宁拙勿巧”的方式去捕捉来自自然万物之间的真实感受,其作品又得以传达出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新气息,给人以端庄沉厚而又充满活力、苍茫大气而又颇多巧趣的感觉。比如在他的写意花鸟画作品中,我们很难看到多少固定的套路,也很少见他故作奇崛之笔,画中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几乎都充溢着大自然的生机,而且每幅作品都常能令人感受到物象在光线和空气中的律动、从中获得自然给人造成的不同印象。这些特色都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人们常说“文如其人”、“画如其人”,以周庆汉教授的绘画艺术与为人两相验之,亦复如此。比如,他擅长画戏曲人物,但画中频繁出现的多是包公和钟馗——他们似乎是他刚正不阿的人格典范;他喜欢画动物,但涉笔最多的却是牛——那多半是他诚恳老实、坚韧不拔的个性的体现。即便是他所主攻的花鸟画,所绘也绝少珍禽瑞鸟、吉草佳花,而大多是那些平凡的山花野木、风竹残荷——从中可鉴他那颗沉静、质朴的心。事实上,我之所以敬重、钦佩这位师长,正是因为在我心目当中,他是一位比较少有的能在长久的寂寞当中以惊人的热情从事于艺术创作的画家,同时又是一个艺术态度十分端正、始终恪守着艺术与人生的一致的人。我想,如果不是拥有这样的人格和品性,他也许无法成就那种大气、清新的艺术风格。
在当今这样一个商品经济时代,艺术作品的走向市场,无疑在很大程度上推动着艺术创作活动的繁荣。但是在这种由市场推动的繁荣局面背后,艺术家们出于生存的需要或各种名利的诱惑,一方面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加入了“投人所好”的创作竞争,另一方面也在不同程度地积极介入各种媒体的宣传和炒作,在市场与艺术之间,究竟有多少人能够把持好两种价值砝码的平衡,已是一个颇为值得思考的问题。当然,尽管市场经济客观上也给当今艺术环境带来了很多负面的影响,对艺术自律性始终抱以真诚的恭敬的艺术家们,却总能以一种冷静态度来寻求自己的个人定位,就像周庆汉那样,当他的作品受到一些名家的好评、学生们纷纷鼓动他举办个展或出版画集时,他却总是说:“我的画还很不成熟,过早做这些事,心里会很不塌实”我相信,真诚对待艺术的人,身上总是带着这份质朴,当自感“名”、“实”不能相属时,他们宁愿选择沉寂。所以,对于真诚爱好艺术的人们来说,正是因为我们的爱好也是发自真诚的,我们应当格外地景仰、珍重这份沉寂,因为有许多沉寂中的艺术家们,都曾经或正在背负着我们对伟大艺术的真诚希冀。
(作者系广州美术学院教授、美国国家美术馆视觉艺术高级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