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爱国 文
一
宦栋槐,艺名木鬼,艺术圈里多以艺名行事。木鬼与我出生于大跃进的时代;荒学于文化革命之中,“享受”到了“插青”的尾声;逢上了恢复高考的机遇,凭借着那年代“有志者”的一己之好,在僧多粥少的高考背景中糊里糊涂地被录取在“师”字号的专科学校;毕业分在市教育局后要求到中学任教直至被母校调回,从此在皖西大地安营扎寨。他活得脱俗,也很简单,自由自在,是个真艺术家。其生活好像就是两件事:教学与画画。画画中必有两样东西相伴:读书与喝酒。他对于美术教育教学很敬业,因此他的学生们都爱他;他对艺术很执著,有灵气、有鬼才、有郁郁人文气,不仅在皖地,而且在全国的圈里也能引人注目;最令同道们对他倍感亲切的是他纯粹的艺术人生,交游广大,不修边幅,遇友豪饮,放浪形骸,有如他的许多小品中自我造型的写生,以及屡屡画对饮的小品,且题:“舌上泾渭,壶中乾坤”,别样诙谐、真实自然。
二
谈论木鬼的人与艺,有必要对其“京漂”生活作一番了解。
中国作家出版社最近将要出版木鬼的一本文集,我们不妨以其自己的表述窥探起“京漂”旅历中人生与艺术纠缠的方方面面:
刚到北京“初漂”的感觉是:“观京城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看灯红酒绿人间万象,如何在物欲横流的大千世界里纠缠出崭新的思维观念,用手中艺术之笔描绘心灵和现实世界在交谈中丰盈出的生命的外在投射,对人类万机幽玄的艺术真啼以瞻望、体悟和表达,我感到这是艺术家的良知和责任。”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对一位“京漂”同道弃艺从商感到不满,同时对自己“京漂”的目的作出自我表白:“但他并不理解艺术是可以关爱人生疾苦的事业,你背离艺术即逃离人生,你不和艺术纠缠,难道你能避免和人生纠缠?他更不知道他的同行——我——“漂者”是如何面对困窘追求艺术而作的精神之旅和人生纠缠的。”这有如诗人海涅为其诗友渥滋沃斯背叛革命而感到惋惜。
在北京,有三处被他称为“港湾”的地方。一是朋友提供他寄寓北京陋室,虽简有高朋,其乐无穷:“回到‘港湾’却仍津津乐道,为捕捉的过程快活”。二是三联书店:“漂在北京虽然经历很多,但三联书店给了我人生和艺术的底蕴。漂在其中,身心荡漾,甚至有些忘乎所以。它是漂者心灵的‘港湾’,没说的”。另一处则是他与道友们切磋侃饮的饭店,在一篇文章中他记述了与一位朋友对饮的情境:“我俩常用二锅头加雪碧被北京人称为“潜水艇”的喝法相互较劲,把人生和艺术的纠缠一一漂饮。每逢此刻,偌大一个北京饭店便成了漂者我的第二‘港湾’…… ”。 “漂在北京,我寻觅艺术的贞洁和神圣,我追寻她,体验漂之生活的多彩多姿,这难道不是很美很艺术的生活吗?何况天下没有什么生活不是漂着的,也没有什么生活不是艺术,除非猪猡。漂者情不自禁了”。
“京漂族”在北京已经成为一个大家族。在北京的画家数以万计,多数为淘金而漂。木鬼“京漂”,不能说没有淘金的意识,但其根本确实为了艺术。在《在京淘金》一文中他如是说:“抛弃现实中切身的蝇利之争,漂在北京这艺术殿堂的寻寻觅觅,是不是为了淘得更多的“金”?那么什么是“金”?“金”子在哪里?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在《漂出境界》中明白说出了他的答案:“我寻找自己心灵深处那神圣的艺术家园,把艺术和人生彻底搅拌,就是希望走出蒙昧狭隘的人生误障,还艺术与人生之自由,让漂漂得其所,漂得无拘无束,漂出一片光明的天空来”……
木鬼喜于读书和写作,且善于表达,表达的方式直爽无遮拦,痛快见本真。木鬼是在北京“漂久了”,京漂人生的百感交集与多元观念多样形态杂沓纷至的艺术情结纠缠,而诞生了他的艺术人生的精彩华章:现代水墨画《纠缠》系列。
三
木鬼1989年创作的、且于1993年入选为全国首届山水画展览广告招贴画的《清音》,而立中的他,成为皖地画界俊杰人物,受到省内外同仁们的青睐。《清音》为代表的系列作品,形制接近正方,充满构图;黛绿基调,简约深远;一线叠泉清明,直泻层山;汇水而成湫潭,清澈流响;月光下,大山沉睡体态,泉影水光,以“清音”命名,诗情画意,恰到好处。皴擦点染中熔素描功夫,散点俯视中有焦点透视,平面敷成中有构成意识,兼工带写中有装饰趣味。这无疑是画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别山的自然环境,通过写生而以“写心”出的结晶。这时期木鬼的艺术创作,可以法致精微、形求完美、意思清幽来概括。
艺术家的艺术生命力需要在不断的超越中保持鲜活力。超越需要舍得。舍得,贵在先“舍”而后“得”。这种“舍得”并非所有艺术家都能做到的,或天赋加修炼的“底气”不足,或有了功名而“不舍得”了。不同的艺术家“舍得”的周期也不一样:有的周期长,他们往往惜功名,重健康,比长寿,熬生命,直至“衰年变法”,其中含有因生理、思维退化不得不“变法”;有的周期相对较短,他们往往精力充沛,思维敏锐,善吐故纳新,不愿在那么点点些微的功劳簿上一劳永逸,不仅与历史较劲、与时代较劲,而且还喜与自己较劲,木鬼真是舍得,为了“超越”,他选择了首先与自己叫板。《清音》刚刚为他赢得明快的清响,完全可以不花太多气力让“清趣”的视觉传达进一步深入人心,但他只让它留在自己个案的艺术史册里,自己却拔足北上销声匿迹于“京漂”的人流中,开始了对当代社会与人文关注的艺术构想。
四
对于木鬼来说, “京漂”生活不仅充盈着的激情和亢奋,而且现代文明的两面性在自己深切体验的过滤中增加了批判意识。他放弃“美”的理念、形式的和谐,借助冲突的形式——《纠缠》系列,表达心灵体验到的空寂、苍凉、崇高、神圣、痛苦、忧伤或恐惧。这些精神意境远非美或不美的感受所能诠释的,需要的只是一个“真”字。《纠缠》系列的艺术形式是画家精神世界“思广大”产物,其内核是心灵真实。心灵真实,应该包含心灵体验的真实流露和心灵的本真状态。木鬼创作现代水墨画《纠缠》系列,取其繁,用加法。弯弯管道、缠缠缆线、袅袅废气、怪怪人妖,及其各类附属人造物,……虽然是木鬼现时经历的基本组成部分,但在我的眼里,仿佛是两种意象复合叠存:或是一幅幅被解剖的人体内脏的裸露图,生命机体的零部件——气脉、血管、肠道、消化系统、以及各个重要器官——好像都出了问题,视觉传达呈现出一种窒息的紧张感;或是展示了现代社会本身构架的一部惊人的极其复杂的巨大机器,一切都在生存中艰难蠕动,一切又都存在于从历史延伸出来的当代知识和意识中。《纠缠》加盟当代中国的现代派艺术,至于明天能否在中国的现代水墨艺术中生根,那本该由岁月老人作出历史判断的事。不过,我是坚信《纠缠》会不断提示后来者,因为创作主体尽到了艺术家的责任,在其中传播了某种人类社会进入科学的时代的信息,给人暗示与提醒。正如德国女艺术家爱丽卡•罗门拜革参观了木鬼《纠缠》系列画展后所说:“ 木鬼不仅用隐喻手法进行美学交流,他更多的是把焦点集中在人类和社会环境的生存空间,他试图提炼人们对世界的看法,他的作品像一面镜子,令观赏者吃惊地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事务繁杂矛盾重重的社会当中,只有当他们完全清醒地认识到工作环境需要进一步改善,才能更好地工作和生活,并创造美好的未来。
五
当木鬼把别人吸引到他的《纠缠》中正在进行破谜时,他倒好,轻飘飘地从十年的纠缠中解脱出来了,把自己艺术的锋芒从凝重的社会人文前沿抽了出来,转而回到人与自然的亲情背景中,关注对平常人生命生活友情逸趣,展开又一种现代水墨画——新文人画的艺术创作。
去年河南美术出版社出了木鬼专辑。其作品纠缠依旧。《庄子·骈拇》曰:“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者也。”庄子的“得人之得”和“自得其得”、“适人之适”和“自适其适”,是两种不同的悟道境界。木鬼表象邋遢不羁,很现代感,艺术上也充分现代过,但他骨子里是传统的,而且入髓了。仿佛一位不入时的魏晋名士,遇饮酒时则饮酒,得饶人处且饶人,把与主流格格不入的无奈形之于画,以作诙谐人生的自我调侃。以清空安宁的禅心作画,喜画钓者、饮者、僧人,人物活动置于山水之间,或对饮、或垂钓、或对弈、或卧眠、或闲读,皆是出世隐者的行为方式,极其平民化,又极其自我化。其形式特征是:小品形制、笔墨简约、娴熟中见率意;有文气、见才情、有味道、有我在;不正儿八经作画,吊儿郎当中“玩”得,不求画内求画外;和历史遗产中人们熟悉的文人画相比,视觉传达确实有“新”,即美不常珍,丑不终弃;美丑同词,互涵互转。读来确实觉得真茗无香,禅宗有道。有若席慕容的《禅意》诗所说:“ 生命原是要/不断地受伤和不断地复原;…… 生活原来可以 / 这样的安宁和美丽 ”。
虽然这是画家自我悟道中的“自适其适”的境界,虽然是逍遥处世“自得其得”的心灵独白,但还是给当下物欲横流中忙忙碌碌的人们一种超然有益的启迪:回归生活的本身,放下刻板的意识,从平实生活中,体验情感和认知的乐趣。
艺术家不过是与社会发生冲突的个人主义者。对此,赫伯特·里德的看法更接近艺术家的真实:艺术家的精神品格会因不适应于社会而受到决定性的影响。但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与社会和谐一致,他贡献于社会的不是满袋子的诀窍手法,也不是它的特性怪癖,而是他获得这些诀窍手法的门路,……这种诀窍不是我们所想象的专为个人所有,大部分是由潜意识的要素作组成。(《现代艺术哲学》百花文艺出版社,102页)我不知道是不是木鬼对自己水墨艺术的自信,但他说过:“我们应当关注当下个体的有价值创造个案的研究。让这些艺术家的作品作为优秀水墨画的传统延伸,代表当代水墨画的精彩锤炼,使其夺人眼目的魅力大放异彩。”这段话权当是本文的意义所在。
(作者为巢湖学院付院长、教授、书法家、艺术批评家、全国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