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
纽约当今最为活跃的收藏家要数邓仕勲了。上海书画盛会,常常能见到他的身影,我们只是颔首致意,并没有交谈。但熟悉他的友人告诉我,他对书画如醉如痴。如醉如痴是收藏家美妙境界,醉是一种热情,痴是一种迷恋,这表明他是性情中人。他对自己的藏品不是秘阁自赏,而是欢喜公诸好友和世人,书画爱好者、研究者到了纽约,无不去涤砚草堂以饱眼福,令我久已神往。
至纽约探亲,小住于哈德逊河畔。听说在大都会博物馆有傅抱石画展,其中有不少是邓先生的藏品。虽在日夜颠倒的昏然中,又拖一条病腿,我还是去看了。邓先生等在那里,并向我一一作了指点。这里展出的有他收藏的《春光》、《山鬼》、《巴山夜雨》、《林海雪原》、《芙蓉国里尽朝晖》等十多幅作品,无不反映傅抱石的妙手传神的艺术造诣。其中,最具巧思妙趣的是作于1943年的《读画图》。五代周文矩画有《重屏会棋图》人物画,几案上陈列着画卷,傅抱石以画屏为借鉴,巧妙地把下棋者与读画者结合在一起,似乎下棋者从画屏上走了下来,不知谁是下棋者,谁是读画者。这种奇妙的构图与洗练的笔墨相结合,表现了画家的大智大慧。《无量寿佛》的高古纯净,也令观者尘念尽消。借展在这里的只是邓先生珍藏30幅傅抱石作品的一部分。这已足以显现傅抱石艺术精神的衍化,进入1949年后的作品,虽然盛气盈幅,但他那艺术灵气则少了。
数日后,我即应约去涤砚草堂看画,首先看到的是宋人马远的《王宏送酒图》及元人王蒙的《涤砚图》。这似乎成了涤砚草堂的惯例,大多来看画者多从这两张看起。涤砚草堂的这两件镇宅之宝,给来看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一次,邓仕勲专程赴北京看望病中的徐邦达先生,徐先生的家人说你瞧瞧谁来看你了?此时,神志不清的徐先生瞧了一阵,记不起邓仕勲的名字,只是说马远、王蒙来了。徐先生虽然无清晰表达,但他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收藏马远、王蒙画的那个人来了。可见,马远、王蒙已经成了邓仕勲的代号。
马远《王宏送酒图》,写人物饮于倚山而筑的高台,四周丛菊怒放,前有灵石劲松,鹤鸣其间,后有远山起伏,一人持杯而坐,两人鞠躬手捧果盘,还有两童执壶欲斟。画上有宋宁宗皇后杨妹子题句:“人世难逢开口笑,黄花满目助清欢”,并钤坤卦印符。诗堂有翁方纲题句:“一缕黄金是一年,何人菊径泛觥船,斜枝淡倚屏山影,湖角林空岂易传。(起七字用杨题画菊句)画稿园前旧典型,思陵笔法到光宁。等闲截断樊川句,可抵宫闱补石经。”张大千在裱边题一段,说:“癸巳五日还台北,君璧长兄携此过访,与寒斋《荷亭消夏》团扇共赏,二美相益,亦一时乐事。特《荷亭图》无杨娃两行簪花妙墨,不能不屈居下坐耳。”
当年,听张伯驹先生谈他收藏《百花图》及杨皇后的故事,颇引起我的兴趣,即注意搜集杨娃的资料,除了故宫(微博)所藏她为马远水册所作的题跋,另一幅就是她题的天津博物馆的《月下把盏》了,与此图规格一致,杨皇后题句为“相逢幸遇佳时节,月下花前且把杯”,两图可谓姊妹篇。本来我也想趁探亲之机,寻找南宋皇帝、皇后的墨翰资料,没想到第一次遇到的竟是马画杨题的佳作。
《涤砚图》是王蒙画给他的老朋友嵕山(余谦)的精心之作。画中竹篱茅舍,一人敞轩听流,一童子涧边洗砚汲水,画幅虽不大,却是满纸烟霭,气象万千。杂树十数种、山水十余重,瀑布悬挂,小桥通幽,谈墨千笔擦皱,浓墨枯笔点苔,苍劲简老,可与我们看到的王蒙传世诸作相媲美。
邓先生在收藏中慢慢悟出一个道理,只收藏张大千、傅抱石等现代人的作品,还不能称得上是收藏家,更算不上是收藏大家,必须有明清乃至宋元诸名家的作品,方能在收藏界占得一席之位,从而转向古画收藏。
随之,涤砚草堂主人向我们出示八大与石涛的作品。在八大三张扇面中,我最为喜爱的是《小鱼群》,在云母素面上写小鱼二十余尾,分两组相向而游,轻笔淡墨,若隐若现,是八大作品中之奇画,上款为过峰和尚。过峰居云南,俗姓朱,亦是明宗室。看来明宗室出家为僧的不在个别少数。
八大的另一幅画《海棠春秋图》裱边有谢稚柳、启功、王方宇、徐邦达、刘九庵等诸家题跋,诸鉴定家对此画所以有如此兴致,恰如研究八大专家王方宇所题“此图于考证个山生平极关枢要”,画上有八大署款“个山”,钤印“何负”,启功题诗云:“小印明心何所负,枯毫和泪墨难平”。画的左下角钤有石涛“清湘老人印”,说明石涛曾藏或曾观此图,证明两画僧的关系,极为珍贵。从艺术风格上来自,此图是八大从早期的“方挺”,向后期“圆浑”过渡变易之作。颇有研究的价值。谢稚柳看了此图,对八大的“个山”署款撰短文作了考证。
涤砚草堂藏石涛画不下十件,我最为欢喜的还是《杜甫诗意册》,此为张学良、张群旧藏,计十开,借杜诗写蜀中春秋、朝夕、雨雪景象,章法笔墨则不相同,“高峡急江雷霆斗”以细笔画水,“淡云疏雨过高城”之水墨情韵,“春水船如天上坐”之平湖远景,“渔人网集澄潭下”之阔水风帆,“有时自发钟磬响”写落日中的惆怅,“秋水才深四五尺”写湖上泛舟的自怡之乐,“蓝水远从千涧落”,之翠峰叠嶂,“白沙翠竹江邨暮”之简笔幽远,“返照入江翻石壁”之飞云拥树,“涧道余寒历冰雪”以淡笔泼墨画满纸冰雪,都是即兴生发,落笔顿挫,去熟而生,洗尽了潇湘画中的某些习气,可谓是别开新面之作。
从唐代到当代画家作品,涤砚草堂都有收藏,可以组成中国美术史系列,但是邓先生并没有按照历史顺序展示他的藏品,看了他的两件镇宅之宝,即让我们看八大、石涛,他那收藏中的偏好与性情已经显现出来,不求全面,但求性情与喜爱。他由喜爱傅抱石,又欢喜八大、石涛的作品,榜其居为“怀石堂”,可谓是一语双关。他不但收藏傅抱石、石涛的画,而且对作品有深入的研究,练就了眼光,成为鉴定“二石”的专家。
如今收一幅金陵八家之首龚贤的画并不困难,但能收藏一幅有奇趣的作品则属不易,所谓有“奇趣”的作品不在画幅的大小或工整,而在于那幅画能表现画家的心境及其历史意义,这就要求收藏家不但要具有慧眼,而且要有感悟,体验到与画家的通感。涤砚草堂藏龚贤《柳风片帆图》就是这样一幅佳作。画的前景枯柳丛枝,背景为悬崖石壁,中间留白,是一片白帆,虚而不见船,全画呈灰蒙蒙的调子,一洗龚贤其他作品中沉重的墨气。龚贤自题曰:“满船俱载酒,帆借柳风吹。过去十余里,清香馀几时。”画出了画家酒后归去的心境。这幅画在龚贤的作品中不能算是上乘,但其中的“情趣”在其他作品中则不多见。而今天的收藏者与几百年前作画者心灵的共通也正在这“情趣”之中。
此画的裱边有清初黄逵、查士林、石涛、宋曹、卓尔堪、萧晨等人题诗。黄逵题诗曰:“沿堤秃柳长枝稠,但见蒲帆那见舟;枉说满舱俱载酒,瓮香吹不出泥头。”石涛题诗二首,其一云:“一样载诗别有稠,酒杯空处似虚舟;老涛何日开新瓮,只醉黄公砚子头。”
这两诗均功画意,卓尔堪诗后跋语则曰:“此幅乃半千变态,将长溪万柳收于烟雾一抹之中”。当时画家诗人交谊酬唱,也恰合涤砚草堂爱朋友,广交游的风度。
看到朱彝尊墨迹“集古惊奇”,令我振奋。朱彝尊是我欢喜的古代作家,搜集了一些只是他的翰墨图片,很少见到其真迹。打开这本唐宋纨扇册,有李思训《唐宫图》(传)、宋佚名《观画图》、宋佚名《鸡冠花》、宋佚名《观瀑图》、宋夏圭《溪山幽隐图》、宋佚名《湖乡消夏图》、宋佚名《水仙图》、宋佚名《寒林群鸦图》,此册之外,尚有宋马远《松风赏月图》、宋佚名《花草蜥蜴图》、宋佚名《花卉蜻蜓图》,恰如朱彝尊所题引首“集古惊奇”,幅幅珠玑,令人拍案叫绝。画册里全是小景画幅,一树一花,一鸟一虫,一湾流水,数丛秋草,一枝染色花卉,一角小巧玲珑的园林,题材是如此鄙小,又是如此习见不奇,但都运以精心,出以工巧,绝没一点一画的败笔。大收藏家张葱玉在编《两宋名画册》,尤为注意不见经传的宋人无名氏作品,他看重的正是这类作品的构思奇巧而又有很高的艺术性。
这部册页都是流传有绪,在八幅作品中有六幅钤有吴大澂收藏印。收藏印鉴中有宋代御玺:御书之宝,倪瓒、文征明、项元汴、耿昭忠、黄君璧、王季迁,如今又多了仕勲心赏、邓仕勲藏等数枚新印。
李思训《唐宫图》以界画作亭台楼阁,前写湖石、溪流、栏桥、红花绿树,后绘瑞云,复以青山为屏。其间画大小人物六十余,细小如蚁,姿态万千。全图用重彩钩金,显属大小李将“金碧山水”一路。图中有明初赵岩另纸题诗:“大小将军画绝稀,白云锦树憇斜辉;行人正在青天外,溪上桃花春未归。”此幅为吴大澂收藏,旁有吴湖帆长题:“画中正间御书之宝一印,乃宋代御玺也。凡画上钤御书印,必原有御书对题。赵岩明初人,御书失群,更在其前,唐画真迹,在千载以下,应为稀世奇珍。今世所传者,王维雪溪图尺寸,韩幹照夜白小横卷,与此李思训唐宫图,可称鼎足。曾为先祖秘笈,光绪中归南皮张(之洞)氏,姑母为嫁奁压箱之宝。乙酉夏湖帆借照录入集中因识。”
涤砚草堂藏有傅抱石《读画图》,此册中亦有一幅佚名《观画图》。图中五人在打开一幅卷轴人物画,是典型的宣和式装裱,两人持画,三人观赏,姿态神情各异,线描服饰亦多变化,补景几架,陈之工艺杂品及画卷,以竹竿支撑着黑色布蓬,似街头画铺,展现了宋代世俗风景,真乃是宋人的精心之作也。
还有一幅《鸡冠花》,古艳而极具质感,历千载而色泽如新,董其昌另纸题曰:“花鸟皆北宋名迹,吴炳、崔白辈,绢素傅染七百年如新。米芾云:‘绢八百而神去者,纸千年而神去者’,不可信也。”
邓仕勲的收藏是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了。那时他还在故乡广州,很喜欢绘画,尤其是连环画,得到一本朋友送给他的连环画,即是他收藏的开始,直到如今,他还珍藏着。从收藏连环画到收藏现代名家书画,是他的第一次飞跃。从齐白石开始,一路下来,他收藏了徐悲鸿、张大千、傅抱石、林风眠、陆俨少、谢稚柳的作品。对他来说,这次飞跃,是有些随风而动,并没有太多的困难。第二次飞跃是由现代书画进入古代书画的收藏,就需要有情操、知识和眼力的铺垫了。所好的是他谦虚而好问,在美国纽约的王己千、王方宇,在北京的启功、徐邦达等鉴定名家,成了他的老师和朋友,拍卖行的书画鉴定家对他也多有指点和帮助,加上他刻苦地读书探讨,如愿地走进中国古代书画艺术的堂奥。
邓先生是邓家收藏的开创者。他长期生活在美国,经营着饭庄事业,而子女又都是在美国文化背景下长大的,对收藏中国书画的传承与守望的事,他及子女似乎早有考虑了。他的女儿本来是学经济的,后转学美术史,而且专程到北京学习中国绘画史,如今又在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学习,为中国文化传承铺垫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