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宽的画里老有一只猴子,这或许是个隐喻。僧人降服了心猿意马,才能去西天取真经,而故事还完,精通梵文的三藏法师想不到他以后的门人弟子会败给了一个不识字的和尚惠能。
文/蒋永舟
那一年,贾宽在波士顿看李津创作,这对他是一种震动。或许贾宽也从那看到了了不得的灵气,他开始觉得这或许才是自己要走的路。
几年以后,我去了宋庄见贾宽。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到这里的人,常会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弃在莫名时空中的过客。冬日的宋庄,也会有雾霾,但更多时间是个普通的北方农村,空气干净,天空澄澈,枯树林、错落的院子和毫无规划、自由生长的杂乱街道。
虽然有很好的画、很好的画廊、很好的画家,还有很好的馆子和酒吧,但宋庄是个农村。如果不经意路过,普通人肯定想象不出这里都住着些什么人。过去十几年里,数以百计的艺术家在这里居住、创作。但十几年时间或许太短了,哪怕来了这么多不是农民的人,这里依然只是个农村。这些人中,贾宽或许是长得最像农民的那一个。
初次见贾宽,我心生疑惑,他该不会是农民假冒的吧?矮壮的身材,毫无特点的着装,仿佛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黝黑面颊,前庭饱满,眉眼间带着点小小的狡黠,笑起来的样子倒是让人安心,因为他的笑容里藏着有一种简单而纯粹的质朴。等他开口一说话,好像立刻就把之前的疑惑坐实了,一口浓重的河北方言,还带着泥土的腥味,对我这个南方人来说,要全部听懂几乎不可能。
所以,贾宽毫无疑问属于某种非典型画家,神采、灵气、谈吐、气质、深度,这些通常我们在第一次见到某个艺术家时,默认或者期待他们有的东西,我一开始在贾宽身上一样也没找到。他唯一能凭恃的,大概只有那隐藏在粗拙外表下的灵性吧,确实是一股了不起的灵性,我想。
贾宽的工作室在宋庄的环岛一号艺术区,不大。贾宽工作室的一面墙上挂满了近期画好的,等待装裱的作品,全是他的人物画。相比去年近乎怪诞的脸部构图,今年这批人物更加“丰满”和“圆润”,或许这也是画家的自我演化。贾宽跟这里的很多画家一样,住在工作室里,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画画。这个艺术区里,靠外的一面墙边堆了满满一人多高的碎煤块,过冬用的,因为没有集中供暖,跟这个地方给人的某种感觉很像,一个自给自足的孤独世界。
工作室里,除了一张画画用的大书案,还有一些石头器物,喝茶用的石台、石凳,装饰用的石磨,菩萨罗汉的石像,大多是他从老家搬来的。闲聊时谈起这些老物件,石台本是造纸用的模具,沿着微斜的方形台面有一道方形的沟槽,纸浆和水顺着边槽流走,只剩下一层薄薄浆液,晒干了就是纸,如今倒成了绝佳的饮茶台,喝剩的茶液往浅槽里一倒,就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静如岁月流淌;窗边养着一些草草花花,在傍晚的橙色阳光中反射着绿影,有一股禅意在里面。
不过贾宽一开口,这个空间就被扯动到了另一个维度。
他画水墨,但直到三十多岁的时候,他都没怎么拿过毛笔。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似乎又是一个凭空捏造的当代艺术神话,但看着贾宽叙事时那张坦然的脸,你不会觉得他是个编故事的人。
贾宽的故事要从1989年说起,之前他是一个跟所有同时代人没什么两样的学生,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在于他从来没学好普通话。那年他上初中,躁动不安的年份,当然了,还没到能真正搞懂那年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的年纪,贾宽是个喜欢调皮打闹的学生,绝对不讨班主任喜欢的那种,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就稀里糊涂地被开除了。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这就是贾宽正规教育的终点。
还好,他和他父亲都不是认读书这条死理的人。贾宽晃荡了几年,赶上下海热潮,倒也过得精彩,按他的话说,就是“啥都干,瞎干”,开过厂,搞过矿。说起来只要这其中哪件事真的成了,贾宽现在应该已经是一个富一代,1995年,在银行工作的父亲想办法把他弄进了银行,贾宽终于挂了一个正式的工作,那年贾宽22岁。
闲下来后,贾宽真正的天赋开始显现,他喜欢古玩,眼力好,看得准,一件东西是好是坏,是真是假,他比玩了多年的人更懂更精,很快就有了名气。到1997年,他干脆做起了古玩生意。
对高古风格的怀意,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凝聚的。
聊起古玩,贾宽的话明显变多了,讲到高兴的地方,他甚至开始手舞足蹈,却是我听不太懂的。他讲起自己去了很多趟西安,因为那有好东西,但最喜欢的还是南北朝的风格;青瓷、黑瓷、白瓷,他自己烧的邢窑瓷,这些手工艺的历史演化,自己搞古玩的故事,一年年,一桩桩……我突然意识到,必须立刻收回对他的初见印象,在我眼前的,确实是一个对中国文化有着亲切认知的艺术家,他不是科班出身,但却比最优秀的学生更了解古代艺术的美学价值。
如果没有遇到李津,或许贾宽就这样一辈子当个古玩商人了。不过2003年非典时期,李津去邢台拜山,顺便到熟人推荐的贾宽那去了趟,打算收点古玩。这样,30岁的贾宽在而立之年结下了一段机缘。
我曾问贾宽为何选择水墨作为自己绘画载体,他爽快地回答说“哪有什么选择,我就是玩古玩的,天天接触这些东西,水墨也看得多,而且没什么科班不科班的限制,还有李津当老师,我也喜欢,所以无所谓什么选择,路就是这么走的”。
能让李津收下这个半路出家的徒弟,或许已经证明了贾宽的天赋。最开始是因为李津要拜山,贾宽就按照自己的方式画邢台的山水给李津看。我见过贾宽的山水,尺幅巨大,气势恢宏,意境蔓狂,画功却是极细,锤头皴、斧劈皴、披麻皴,几种皴法似是而非,一笔一笔尽是耐性,非常人能及的自律。或许李津从中看到了了不得的灵气,他几次鼓励贾宽坚持画画,生性本是喜动不喜静,又自由无束的贾宽也就只好硬着头皮画了下去。但也只是断断续续,直到2009年。
在波士顿看过李津创作后,他执了拜师礼,李津开始手把手教这位三十多岁的初学生。一开始是临摹李津的画,对贾宽来说,寻找自己的风格并不怎么费力,山水他有自己的东西,人物则是正经的从李津那脱胎,所以并存有这两种风格迥异的水墨画风,外人看来难以理解,却不是刻意为之,仅仅是这段机缘留在贾宽身上的痕迹。
贾宽的画里最有趣味的,除了很多僧人,就是老有一只猴子。这或许是个隐喻,贾宽在演绎自己的“西游记”——僧人降服了心猿(孙悟空)意马(小白龙),才能去西天取得真经。这个佛教意味很重的故事,讲述的其实是内心的真相。但故事没有完,精通梵汉经典的三藏大师回归大唐,译经古今无双,却不知道以后的门人弟子败给了一个不识字的和尚惠能。六祖惠能不识字,却将佛经解得极好。精通经典的人,却受到了经典自身的遮蔽,一如西天八十一难,作祟的不少就是满天神佛的子侄。
他画的是新文人画。他不是文人,也没接受过正规的艺术训练,但从某种意义上看,他或许比那些科班出身更接近中国文人画“托物言志”、“游心翰墨”、“寄情山水”和“画中有诗”的风骨。陈寅恪说文人画“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功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谓‘文人画’。”这种特殊的审美标准,不仅要在画中用功,更要在画外修炼精神品味。或许是修佛的缘故,贾宽画中人物虽然都是凡胎,却很少流露激烈的情绪,几乎到了心如止水、不悲不喜的状态。贾宽画的是修行者,不是高高在上的佛陀,而是一种证道前的生活剪影。他画中的生活琐事,或许是为了消除了距离感与敬畏感,让人看到画中人在修行时的感受。
古时文人儒士以诗入画,不拘格套、任性而发;而今贾宽以释入画,离诸喧杂、有实有真,反倒是另辟蹊径,心无挂碍,渐渐远离颠倒梦想。
就这样,不惑之年的贾宽放下了十几年的古玩生意和大半辈子的生活圈子,到宋庄开始了一种修行式的创作。想起初到北京那段时间,贾宽提到了一件趣事:“一个朋友听说我去宋庄住,还当了画家,就急匆匆跑来问我,‘你是不是想离婚了?’我当时被问得很不高兴,老婆孩子都好好的,我离什么婚啊。我就问他‘你什么意思?’我那朋友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这里的画家都野得很,都跟孤魂似的,我听说好多人后来都离婚了,你可别乱来’。”说到这里,贾宽哈哈大笑,他说06年来北京时,跟人聊起宋庄,都觉得这里的画家一是穷,二是野,等他自己跟这里的人熟了才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之前听说过这种事,大多都是些无牵无挂的人,但贾宽有老婆,有两个孩子,“家里人没啥意见,他们说‘混不下去就早点回来’,我也就放心了。我是个对生活要求不高的人,你也看到了,这工作室我待得住,自己会做饭,开矿那会就学会了。”
“最开始画得慢,11年的时候只画了几十幅,后来就快得多,想画的都能画出来,画不出来的就先放着,总有能画出来的时候;中间也有很多人的帮助,自己也在思考,能感觉到进步。走职业以后,才发现跟自己想的有点不一样,没有退路了,以前觉得能想画就画,想玩就玩,但其实很复杂。”
坦率地令人不自觉心生好感,贾宽有一种禅修者的淡然气度,在我与他的交谈中平静地散发出来。最后我们聊到了他的字。“现在就是字儿写得不好,好多人都说‘你该练练字了’,我说这得慢慢来,你不能说字写得不好就不写,还得往画上填。”他笑道:“就像你不能说‘我酒量不好’就不喝酒,对吧?”
在我看来,有如此豁达胸怀的人,或许是跟佛结了缘。李津画大千世界,画饮食男女,这能触动贾宽的灵魂,因为他明白这其中的妙处;贾宽画老智者,画小孩,画一种稳当、平和、不紧张、自由、不设限的生活,是因为他心中所想。佛家讲相由心生,色即是空,到这,我突然觉得贾宽的面孔变都得慈眉善目起来,或许画也是由心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