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凌雪与中国书法
选自 | 《西泠艺丛》2020年第10期 总第70期 |
中国文联副主席
西泠印社副社长兼秘书长

01
与日本书法界的交往,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开始了。在日本当代书法诸多巨匠大师中,我最敬仰的一位是今井凌雪先生。有很多理由可以使我们中国书法界对今井凌雪先生表示敬仰:
他与启功先生是两国翰墨之交中的楷模典范,我曾见过两位老翁在一起切磋交谈的情景,那种谦谦君子、文质彬彬的风范,在现代心浮气躁的书界中难得见到,那真是一种啜饮醇酒的感觉。
他善说汉语。据他的弟子们说,有几次今井凌雪先生偶染小恙,住院治疗,却在睡梦中只说汉语,反倒把日语扔诸脑后。我也曾经听他当着上千听众说“书法的母国是中国”,表现出对中国的无限热爱。
他写的书法作品,均是中国古代名言警句,所用的书体不是篆隶就是行草,皆是“中国产”。且钻研竹木简与帛书,以篆隶作帛书体,即使在中国能与其匹敌者也十分罕见,甚至中国书法界亦有取法今井先生书风者。这又使我们对他有了更亲近的感觉。
他还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中日书法交流历史的见证人。不但自己曾经于1962年随日本书法代表团访华,以后又多次组团访华。早在1963年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书法代表团访问日本(成员有潘天寿、王个簃、顾廷龙等书坛泰斗)时,即到奈良去拜访过今井凌雪先生。前几年我在东京遇到他时提及此事,老人家还非常高兴,并引出了他的许多回忆。这些回忆也许都可说是中日书法交流史上珍贵的史料。
20世纪70年代末以后,中国开始对外开放。在世界对中国很陌生甚至害怕的情况下,今井凌雪先生率先有计划地派出自己的弟子,在连续10余年间到中国各艺术院校学习书法,现在这些弟子都成了日本方面专事中日书法交流活动的学术中坚。可以说,以今井凌雪先生为中心,近20年来构建了一座坚实的中日书法交流的主要桥梁。
也许,可以举出的事例还有许多。1998年8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今井凌雪书法展”“雪心会选拔书法展”。这当然也是他的中日书法交流计划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启功先生为今井凌雪先生此次展览题了两首贺诗,也许最能说明今井先生的成绩:
其一
翰墨无方薄海同,二王三笔一家风。
雪心大展开新貌,胜友椽毫仰正宗。
其二
石好金佳聚彩毫,闾山富岳共相高。
白头书客青云谊,我愧闻人赞二豪。
以启功先生之满腹经纶,且为学界泰斗,称今井凌雪先生之书法为“正宗”,并乐于与之并列“二豪”,自述与之有“青云谊”,足见两位老翁的英雄相惜之情谊深厚。那么,启功先生“法眼”中看出来的今井凌雪先生的形象,足可以成为我们研究今井凌雪先生最重要的依据与评价基准。

◎书王学仲《筑波山侨诗》 今井凌雪
02
今井凌雪先生的书法创作,在当代日本书坛中显然是一个特殊的范例;在中国书坛中,应该也是一个特殊的范例。
说他是当代日本书坛中的特例,是因为在当代日本书法界,以纯正的态度与方法去追究中国书法古典之美的,大约他是一个唯一的典型。我们在上一代的书法大师的行列中,发现有西川宁这样的典范。但自西川宁先生而下,无论是青山杉雨先生,还是村上三岛先生,都具有一种以日本立场去观察中国书法古典的特征。对于日本书法界而言,持有这样的立场是十分正常的——日本人写书法,即使是写汉字,也必然会带有一种“和味”。而今井凌雪先生为自己选择的从艺道路,却是颇具独特性的——有时在日本方面看来是“反常”的:他严格以中国式的艺术审视眼光、审美口味、形式要求与技巧,来统领他的书法创作和探索。尽管他生活在日本,文化背景与艺术立场的先期规定使他必然地带有一定程度上的“日本方式”,但他在小心翼翼地避免“日本式”口味方面做得非常成功。就他的书法特征言,是纯正的中国风格,却无法融入中国书法家的风格中去——因为其中还带有些许的日本口味;那么说他是典型的日本风格,他却又在其中鹤立鸡群,表现出典型的中国风格,不同于一般的日本口味。在1998年8月19日中国美术馆会议厅召开的今井凌雪书法展座谈会上,我曾经提到过今井凌雪先生在创作中最有价值的是他寻找“衔接点”的本领:中国书风中的日本口味,日本书坛中的中国“正宗”。这种以几十年精力所凝结起来的对“衔接点”的艺术追求,使今井凌雪先生的书艺在日本、在中国都成就了无法取代、难与类比的独特的价值。站在中、日书法创作的大格局中为今井凌雪先生的艺术成就定位,我想似乎可以如是说。
具体地看今井先生书法作品中的技巧与形式,首先是感慨于他对中锋用笔原则那种义无反顾的坚守。在中国书法由古典形态转向现代形态,即由风雅的写字转向艺术形式表现之时,最早对传统法则提出疑问的即是这个“中锋”。也即是说:当代书法之不同于古代书法,首先是从绝对的中锋转向多用侧锋,并以多变的侧锋营造出了开放的技巧。站在这一时代的高度再去看今井凌雪先生的纯用中锋,就会发现他是在以一种十分独特的理念重新诠释时代风格。他可以把相对厚实而单调的中锋用得千变万化,在保持线形不变的情况下,利用空间结构配置、线质枯湿顺涩以及疾迟轻重的节奏来进行充分的调节,并在其中寄托了一种背靠秦篆隶书用笔法则、但同时面向行草书的全方位的技巧观,不讲求线形与锋面的变化,但以节奏速度来进行调节。以线形变化为常态是一般书法家惯用的手法的话,那么今井凌雪先生的行笔节奏调节之法当然是一种特例——日本人写汉字能写出“正宗”书风来,这是特例;而使用的笔法却又取用了中国书法家也未关照到的特异手法,这又是特例。正因如此,我们才说他的中日“衔接点”是找得极为成功的:纯中国式的,却又是现在中国书法界所忽略的。
于是,我们看今井凌雪先生的作品,即使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也毫无异样感,并对其中所体现出来的纯正趣味心悦诚服。同时,又必然会生出一种“陌生感”与“新鲜感”。这样的取法技巧,怎么过去我们没有去想一想?试一试?楚帛书是我们先看到的;楚金文、汉晋简牍,都是我们先看到的,怎么我们就这么迟钝呢?是否我们头脑中的传统包袱太沉重了,以至我们不会想到去涉猎一下,领略一番?一个日本书界大师的作品,在本国是大师级的;在中国,仅凭技巧与气息,也堪称大师而毫无异议,且能以其独特性引导我们去深入思考一些问题,从而反省我们自己的疏忽与不足。试想想,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值得敬佩的。
03
今井凌雪先生领导着一个书法团体——雪心会,他在日本书坛是“长老”级的人物,有一个或几个社团很正常。在日本,书法社团林林总总、大大小小,在竞争中求生存,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但在中国却很稀奇,因为中国向来没有私人社团,社团皆为国家出面组织操办的。
雪心会发行有两本刊物:《新书鉴》和《雪心》。雪心会聚集起来的一大批人才,在日本书坛有着相当的影响与特色。重视理论研究是其一大特色,从事中日书法交流研究,则是其又一大特色。
早在20世纪60年代,今井凌雪先生在日本京都、奈良就曾经接待过中国书法代表团,并与潘天寿、王个簃、顾廷龙先生结下了深厚友谊,这是中日两国邦交尚未正常化状态之下的民间交往。这种交往在当时也并非有什么国事方面的考虑,特别是当事者,如今井先生或潘、王、顾诸先生,都是较单纯的艺术同道之间的交流。但是,这些却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在拙著《现代中国书法史》中,我曾认为20世纪60年代中日书法外交活动,足可与20世纪70年代中美乒乓外交等量齐观。它具体表现为艺术,其实是担负着“国民外交”“民间外交”的重要使命。那么,今井凌雪先生当年的努力,当然也就具有了历史的意义。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走向改革开放,率先推动中日书法交流的正是今井先生。赴中国中央美院进修书法、现为筑波大学讲师的中村伸夫,即是赴华书法留学生的先驱。而从中国招聘赴日作为客座书法教授的、现任天津大学教授王学仲先生,又是赴日做长期讲学的先驱人物。中村伸夫的派遣者与王学仲先生的招聘者,都是今井凌雪先生。如果要编一部中国当代中日书法交流史,“今井凌雪”这个名字足可在此中挂头牌。
在雪心会及今井先生门下,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熟悉的名字:中村伸夫、河内利治、市川英子、松村茂树、池田利广、今井美加子、富田淳、平野和彦……20世纪80年代留学中国、特别是留学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的青年学子中,今井凌雪先生的弟子占了绝大多数。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则又有前田含秀、藤井义秀、黑木知之、佐佐木薰等,总人数约在30人。与此同时,以雪心会为中心的与中国书法交流活动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诸如中村象谷、千竿光洞、松本宏挥、西桥香峰、藤冈都迳等会中元老的身影。特别是有过中国留学经历的成员,回国后或执教于大学,或成为刊物编辑,无不活跃于各报刊、各学会。他们发表论文、出版专著、开辟专栏、介绍与翻译、组织各色交流活动,可以说,在日本关东、关西各书法社团中,对中国的交流始终是一个重要的热点,每年访华的日本书法代表团、观光团、交流团也不计其数。但能把它提升到学术层次、以培养人才为宗旨的,则百不一见。雪心会则可以说是少数几个这样的团体之一。在某个中日书法交流的场合,当我们看到雪心会成员中许多人皆操一口流利的汉语在翻译、在讲解之时,谁都会深切地感到人才的培养是最关键的举措。今井凌雪先生有先见之明,又有远大的目光,他所提携起来的这一代青年学者,必然会成为21世纪中日书法交流的中坚与支柱。那么,我们称今井凌雪先生为当代中日书法交流中一座不可或缺的桥梁、一扇主要的窗口,无论是从组织活动、推动交流方面言,还是从人才培养和书艺成就方面论,恐怕都是当之无愧的。记得在1992年夏,我应今井先生之邀出席东京上野之森美术馆的“雪心会选拔展”并作讲演之时,曾经特地点出此一“桥梁”的重要历史价值。当时今井先生深以为然,一时交谈的话题皆由此而生。这次北京相聚,我旧事重提,问他还能忆及当时情景否?老先生笑吟吟地说,这是对他的知音之论,岂会随意忘却?
04
1998年8月19日至28日,“今井凌雪书法展”与“雪心会选拔书法展”同时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开幕。10天展期,日本方面的来宾逾300人,而中国方面的观众,据统计逾7000人次。展览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主办,中国书法家协会等具体协办。展览开幕式当天,政界元老如乔石同志、书界泰斗如启功先生,皆出席致辞以示祝贺。当晚,在人民大会堂国宴厅举行盛大庆祝酒会。无论是雪心会各位中坚,还是今井凌雪先生自己,都把这次北京活动看作是有历史意义的里程碑式的活动,对这次活动予以极高的评价。
这十余年来,今井凌雪先生奔走于中、日两国之间,在推动中国与日本书家互访、互相学习交流方面贡献巨大。迄今为止,他在中国各学术机构与大学中的兼职甚多。总其大要,则有中国美术学院客座教授、复旦大学兼职教授、西泠印社名誉社员、西安中国书法博物馆名誉馆长等职,这为他在上海、杭州、西安的学术活动带来了极大便利。此外,在日本,他曾担任“日展”理事这一艺术界中书法人士所能担任的最高职务,连续几十年被推为朝日新闻社“日本20人书法展”的成员。在所受到的奖赏中,政府颁布的有勋三等瑞宝章;日本美术展览会的奖项,则有“日展文部大臣赏”;还有朝日书法奖、日本艺术院奖等。对于这些奖项,中国书法界大概未必都能掂出其中分量,但在日本,却都是十分重要的。此外,由于他在教育界长期供职,现在还任筑波大学名誉教授、大东文化大学名誉教授等,桃李满天下,门生也大多是由大学、研究院出身的学界、教界后进组成,这又使雪心会具有相当的学术影响力。理论与创作、教育三管齐下,发挥独特优势,不能不归功于今井凌雪先生本人的书学理念与高瞻远瞩,及其组织协调的卓绝能力。
作为一个日本书法界的泰斗级人物,今井凌雪先生的个人书风的卓绝性,和他的团结聚集协调人才的“人格力量”,已经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8月19日中国美术馆会议厅召开的座谈会上,杨仁恺、王学仲、刘江先生都提到今井凌雪先生在日本书法界有一种独特的品格气质,这就是他的谦和平淡、彬彬有礼。他似乎并不以大师、泰斗自居,却始终在追求一种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高洁、淡雅的情怀与风采。在中国美术馆的展厅中,面对他的微笑,我实在感觉不到是在面对一个外国艺术家,而如同面对中国的儒雅君子,一切都是十分和蔼、静雅、安详、坦然。我想当时在场的许多同道,也会有相近的感受。在日本文化氛围中孕育而成的书法家今井凌雪先生,竟能与中国古典文化有着如此的暗合与通契,我实在是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以鄙见,这样的谦和,别说在日本是不容易被理解与被认可,即使是在现在的中国,大约也已是凤毛麟角,难得见到了。日本如以此来看今井凌雪先生,未免会生出不少惊讶。身处当世,在精神上却与古之君子沟通,洁身自好,实在难能可贵。除了保持自己的艺术信念与尊严之外,其中更多的是包含着对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那种超脱的自然境界的深刻理解与把握。一部分书法家在利禄引诱之下,未能坚守自己的信念与尊严;而另一部分书法家虽做到了坚守艺术信念与尊严,却未必能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人形态”有把握的意愿与能力。而今井凌雪先生皆得之,因而他才会成就目前这样的“今井凌雪”。有古士大夫之风雅,又有现代的书法创作意识;有对中国书法传统的深切把握,又不失作为日本人的独特感悟与理解。简单地看:中国传统中没有他,日本传统中也没有他;古典中没有他,现代艺术中也没有他。但仔细看看他的作品与他的人格,则哪里都有他的努力追求的痕迹。他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地把自己的精神世界融入艺术世界之中,以至于我们在评判他、分析他、认识他时,竟有些“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了。
当人生久经磨炼,走向“佳境”之时,当艺术也随之从刻苦锤炼走向无可无不可的圆通之时,我们就会看到一个新的艺术巅峰。今井凌雪不正是这样一座艺术巅峰么?
谨以此文纪念今井凌雪先生与雪心会同道的北京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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