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凌雪的书法生涯
选自 | 《西泠艺丛》2020年第10期 总第70期 |
西泠印社副秘书长
古典诗文研究室主任

我与今井凌雪只见过四次面,除了今年(1988年)六月访问日本期间应邀到他在奈良郊外的私宅相聚了两个多小时之外,几乎每一次都是在大场合中聚散匆匆,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多的了解。但是,他留给我的印象却相当地深刻。

◎《西泠艺丛》1989年第2期刊登今井凌雪作品
今井凌雪是日本当代书坛几位有数的大家之一。他不但创作成果丰富,而且在组织、教育、理论、出版等方面都多有建树。我认为这样一位综合型的书坛人物,对于正处在多元化探索时期的当代中国书法界是很有参照意义的。因此在日本晤面时,我作为《西泠艺丛》的记者,约请他写篇专稿,谈谈自己书法生涯中的甘苦心得,他欣然应允了。后来他一直忙于筹办“雪心会书法展”在杭州的展出,并两度奔走于奈良、杭州间,因此未能成稿。直到西泠印社成立八十五周年纪念活动开幕,他转交给我的仍是一叠理得整整齐齐的素材,只得由我来做这篇介绍的文字。
01
今井凌雪于1922年12月19日生于日本大阪市,本名润一,字子温,凌雪是他的号。1940年3月毕业于日本奈良县立郡山中学校,次年4月便入天理语学专门学校修习中国语,到1943年9月毕业,他由此奠定的中国语言文字基础,为以后了解中国文化,特别是学习和研究中国书法艺术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从1935年进入郡山中学校后的20年时间里,今井凌雪先后在中谷釜双和辻本史邑的指导下进行了严格的书法训练。他由欧阳询入手,得唐楷谨严的法度;后转学北魏诸碑刻,得奇肆朴拙、天趣烂漫之致;再学赵孟頫,以改削北碑猛利、粗悍之习,使归于平和圆润;然后广师明末和清代诸家,其中对杨守敬、何绍基、吴昌硕的书法用功最力,大得陶熔变化之妙谛。这种由平正而险绝,由险绝而复归平正,再由平正而求变化的学书经历,即使在中国也是最具正统色彩的。
今井凌雪的书法创作活动,开始于20世纪40年代末,也就是在他师法明清诸家的同时。由于前一阶段的扎实基础、师心自运,使他在创作中能比较顺利地表达自己的性灵,因此很快在日本书坛崭露头角:1948年在每日新闻社、全日本书道展中获特选;1950年在日本书艺院展获特别赏;1952年在日本美术展览会中获特选,同时荣膺奈良县文化赏。当时的今井凌雪,还是个二十几、三十岁的年轻人,真可谓“平步青云”,春风得意。
但是,今井凌雪毕竟是一位富有探索精神的清醒的艺术家,特别是作为一个日本书法家,他并不满足于中国传统书法氛围笼罩下的创作成果。因此从1956年至1965年的十年间,他转而研究日本江户时代到明治时代的文人僧侣书法,并据其日本风格进行创作,获得新的成功:1957年,他的书法作品在关西综合美术展上获读卖赏、在朝日书道公募展中获朝日书道赏;1964年他的篆刻作品在日本书艺院展中再次获特别赏。此后,今井凌雪开始步入中年,随着艺术上的日趋成熟和中日邦交正常化,今井凌雪再次把目光投向中国,并以其特有的艺术敏感,一下子就被中国新出土的楚帛书、侯马盟书、马王堆帛书和云梦秦简等古代书迹实物吸引,他面对反映着古代书手们纯正的艺术性的作品而如痴如醉,并从中得到极大的启迪。1962年以来,今井凌雪在先后二十多次访华过程中,足迹遍及北京、上海、天津、西安、洛阳、杭州等地,观摩了不少博物馆藏品,亲自考察了云南曲靖的《爨宝子碑》、陕西麟游县的《九成宫醴泉铭》、山东邹县铁山、岗山等摩崖刻经,还结识了启功、沙孟海等当代书法名家,1987年又被接纳为西泠印社名誉社员。这二十多年的交往过程中,今井凌雪受到中国书法艺术最直接而深刻的感染,与中国书法界建立了真挚的友谊,极大地开拓了他的艺术视野,加强了他的创作实力。
1982年,今井凌雪书写的《陆游诗》在日本美术展览会中获文部大臣赏,1987年又被授予日本艺术院赏。在对他半个多世纪来的书法艺术历程有了基本认识以后,人们不难看出,他所获得的荣誉和他在当代日本书坛所享有的声望,是他孜孜矻矻、坚定不移的探求精神的结果。
02
书法艺术社会覆盖面的扩大推动书法教育的兴起,而书法教育同时又给书法艺术的进一步发展以积极影响。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日本,这几乎就是一条不易的规律。
20世纪30年代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侵略战争,使日本书法艺术遭受了巨大灾难。战时和战后这大约10年左右的时间,是日本现代书法史上一个极其寂寞凋敝的时期。直到日本昭和二十三年(1948)秋天的“日本美术展览会”中,才复有书法作品的展出,但量其实力,仍显出一种强支病后身的衰弱感。此后又经历了六、七年的努力,到日本昭和三十年(1955),书坛才始显出繁荣气象,书法的社会地位也大为提高,书法教育作为一个应时而至的急迫课题,引起了全社会广泛的探索和重视。同时,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书法名家们当时尚无法以出售作品谋生,所以就转而教授书法。这些书法名家,基本上不在学校里教课,而是在社会上授业。因此,正如今井凌雪所说,他们所实行的教育,“充其量而言,只是属于‘私塾式’的教育而已”,与拜师授徒的古典教育模式,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它最显著的弊端,第一是它的封闭性,受业者的视野不广;第二是束缚性,学生们绝少能有充分展示其艺术个性和创造才干的机会;第三是排他性,以教师为中心的各个小群体之间互相竞争,往往忽视社会大众对书法艺术的要求。这就表明,日本当时的书法教育,从一起步就跨入险途。而且,当书法名家们随着学生的日益增多而名满天下以后,往往不再以教育为重,而是以出售作品作为“发家致富”的主要手段,教育在他们心中的位置急剧下降,至多被看作是一件无足轻重的时髦外套,目的是为抓住一批赖以扩大其社会影响的学生。学生方面呢?自然也常常需要趋附名家门下,以便获取一个进身的阶梯。于是由教育形式而造成的以某名家为核心的书法小群体的外壳,变得愈来愈结实,艺术上的竞争逐渐带有浓厚的宗派意识,使书法教育面临真正的危机。
从这个背景出发,再来认识作为书法教育家的今井凌雪,是十分重要的。
今井凌雪热心于书法教育垂40年,其基本的立场,乃是要“去除这个负面影响,应从教育大众的书法教育,才是挽救日本书道的根本之道”。面向大众,为大众所需要,为大众所理解和接受的书法教育,才具有最广阔的发展前景。今井凌雪高人一筹的见识,始终实践在他的书法教育生涯中。
今井凌雪自1949年开始从事院校的书法教育,1971年继日本现代书坛重镇西川宁和上条信山之后,担任东京教育大学(1977年改名为日本国立筑波大学)的第三任书法教授,达15年之久。他还主持过日本NHK国家电视台的《书法讲座》节目,“主要是推展一般大众学习书法的风气”。他创办有《雪心》《新书鉴》两种书法月刊,《雪心》是以小学、初中的学生为对象,至今已出版近240期,发行量达25000册,这在日本是一个不小的数字;《新书鉴》已出版160期,内容包括书体介绍、碑帖评介,同时发表一般书法爱好者的习作,今井凌雪明确指出:“这是一本为爱好书法的一般大众办的杂志,而不是为专家办的杂志。”实际上,这两本刊物完全属于书法教育辅导读物,而且几乎每期都有今井凌雪亲笔撰写的文章和示范作品,风格是那么通俗晓畅而又一丝不苟,由此体现出他对书法学习者认真负责的磊落胸襟,是相当令人感动的。同一般书家在名成功垂之后就远离大众的态度相反,今井凌雪的荣誉和进取始终和他为之努力奋斗的大众化书法教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书法教育中的大众化精神,特别具有社会性的普及和提高意义。
也许,今井凌雪对中国称之为“书法”而日本称之为“书道”的这个概念的理解略嫌偏颇,但他在书法教学中实行的“技术面”和“艺术学”的阶段划分,确是把握住了书法进修的正确程序。把具有约束性(甚至强制性)的技术面训练,作为自由驰骋于精神境界的艺术发挥的基础和前提,是有效地实施书法教育的不二法门。因此今井凌雪是把“艺术学”作为博士研究生的课程来安排的。“书为心画”“书者,散也”这类中国书法初创时代的至理古训,生动地反映在历代最富独创性格的书法家的艺术实践中,这一点被今井凌雪所洞察,所以他也明确指出:中日两国虽然在探求方式上有些不同,但是最后所欲达到的境界仍然是一致的。

◎“云龙天马”联 今井凌雪
今井凌雪在书法教育上的另一个优势,就是他的开放性格。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一般执教鞭者最担心的是学生脱离自己的营垒。他们最喜欢看到的现象,莫过于云从的追随者一一醉倒在自己的艺术熏陶之下,以门之盈虚来评价教育的成败得失,以教师的利益为出发点。这种狭隘的目光、短浅的教育思想扼杀了不少才华横溢的人,完全违背了书法教育的本义。今井凌雪却不是这样,他总是努力创造条件,让自己的学生走向社会,走向广阔的外部世界,培养学生发现和领悟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艺术境界的能力,这首先就应该打开他们的眼界。今井凌雪认为,丰富生动的中国书法艺术库藏,对当代日本书法艺术的创造性发展仍然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因此,他除了二十多次亲涉中国之外,还积极鼓励学生来华参观、考察。根据他本人的切身体验,要真正深入地了解中国书法,仅凭那么几次走马看花的访问和第三者的介绍是根本不行的,应该首先解决语言方面的阻隔。为此,他又积极劝导学生到中国留学,直接汲取中国书法的丰富养料。若没有对书法艺术广博的修养和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就不可能具有这种识见宏远的大家气度。
今井凌雪大众化、科学化和开放性的书法教育是卓有成效的,在这方面,我们只要一观以他为会长和导师的雪心会每年一度的书法展展出作品所反映的扎实基础和众多风格,就不难对他的教育成果作出肯定的评价了。他对日本当代书法教育的积极贡献和所积累的成功经验,在许多方面值得我们认真地研究借鉴。
03
与多年从事书法教育相适应,今井凌雪在书法理论研究上的成果,似乎主要集中在书法史和基础理论这两个方面。他对书法史的研究又侧重于隋唐以前的中国书法史,基础理论则从技法论、鉴赏论、创作论,进行较为全面的研究和著述。
今井凌雪对王羲之书法的学习研究开始得比较晚,但深入其中之后,便大有相知恨晚之慨。对此,每一位认真的中国书家,恐怕也多有经验。但我特别赞赏今井凌雪在《关于王羲之书法传承的两面性》一文中所提出的“王羲之书法和艺术精神具有不同的意义”这一观点。这对于正确地认识、评价王羲之,以及正确地引导对王羲之书法艺术的学习,具有建设性意义。由此我们可以窥见今井凌雪书法理论研究中的求实精神。他的每一见解的提出,总是以历史和现实的书法艺术作品为实证,也就是站在他所指为“艺术学”角度的“科学性综合研究”的立场,与纯粹由哲学立场出发的美学研究和依据典籍而做的史学研究绝不相类。
今井凌雪的这一性格,更多地反映在创作理论方面。他曾在中国历代大量书法名迹的品评分析上下过很多功夫,写了不少论文和专著。这虽然属于鉴赏教育的范畴,但对今井凌雪创作理论所起到的直接的积极影响,是毋庸置疑的。
在品评古代书法名迹的过程中,今井凌雪发现并提出了“用意”和“率意”这样两种不同的创作方法。他认为用意之书“只见到巧妙的技巧和规则性的表面化,像那蕴藏在作者心灵底下又突然生起的灵感、创意,往往就被压抑而不见了”,因此不能作为创造良好书法的条件;而率意之书虽具生气蓬勃的新鲜感,但又因缺乏技巧上的提炼而有损于书法创作的完美性。“因此,此两者的相融并济,亦即是优良作品在率意出现之前,要以用意为基础,而用意之中又不能缺乏率意之性”。换句话说,只有在反复磨炼技巧的用意基础上出之以率意,才是创作臻于完美的优良作品的条件。今井凌雪曾经对苏轼做过专题研究,他的这些见解,或许受到苏轼“无意于佳乃佳”等书法创作理论的影响。然而,应该指出的是,在当代中日两国书法创作的情势下,关于“用意之书”和“率意之书”的理论的提出,在针砭时弊方面无疑有着崭新的意义。
全面而深入地论述今井凌雪,显然不是笔者所能担负的,那是日本现代书法史研究专家的任务。本文只是企图通过对今井凌雪在书法创作、教育、理论方面某些具有典型意义的特点的阐析,以使读者对他的书法生涯有个基本的认识。当然,首先重要的还是他的求实精神和大众立场,而这种精神和立场的形成,又与他作为一位涉猎面甚广的综合型的书坛人物相关联。
今井凌雪现在领导着一个拥有500多位会员的书法组织——雪心会,又担任着日本美术展览会评议员等一些在日本颇有影响的书法界职务。可以相信,他在发展日本当代书法艺术和推进中日两国人民、两国书法界的交流和友谊方面,是能够作出更多贡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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