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与空间的另类讨论——专访日本艺术家持田敦子 #“艺与思”

日期:2024-10-08 11:34:40 来源:信睿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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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主理人 _  林叶(艺评人)袁璟(艺评人)

采访 + 撰文 _ 袁璟


2017年,日本茨城县水户市出现了一幢特殊的民居:在人力推动下,房子中央面向庭院的直径5米的玄关和客厅竟然能够进行360度旋转,吱嘎作响下,屋内外的空间不断切换。这是艺术家持田敦子(Atsuko Mochida)对外祖母闲置多年的老房子进行拆装、重组后完成的空间作品《T家的旋转》。这件屡获奖项的作品是持田敦子艺术生涯的重要节点,其中包含了她对血缘关系、家作为空间以及自然与人的关系的多种思考。在她看来,探究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相互介入、干扰,是思考一切命题的根本。本科从武藏野美术大学的日本画专业毕业后,她先后在德国包豪斯大学的公共艺术与新艺术策略专业和东京艺术大学先端艺术表现专业继续进修,并以作品《刺穿监狱》获得2015年Bauhaus Essentials大奖。她试图将作品置入空间,并以此为媒介,与身在空间中的人产生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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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田敦子,《T家的旋转》(2017)。Ryuichi Taniura/摄


持田敦子迄今为止在各地制作的大多数场域空间作品都没能够保留下来。由于房屋的老朽化等问题,《T家的旋转》也不得不在2021年拆除。而恰恰是这个不断制作、完成、拆除的过程,让她体会到“自己一直相信会以某种方式永远持续下去的日常生活,可能会突然被摧毁”,也促使她更进一步地思考自然以外,政府、社会结构对于私人(空间)的入侵,重新思考人与人在空间中的联结。她的另一件作品《阶梯》展示了呈螺旋状相互交错、可以让人向任一方向攀登的阶梯,这一理想化的设计使人不由得将之与现实对照——人与人之间总是处于一种不确定性中,擦肩而过。正如日本社会学家、东京艺术大学教授毛利嘉孝对她的评价:“从本质上讲,持田敦子是一位激进的艺术家。她之所以激进,是因为她让我们意识到,我们赖以生存的空间和物质基础其实是暂时的、流动的。”(2019年千代田3331艺术博览会推荐语)


您是如何对艺术和建筑空间产生兴趣的?


持田敦子:我从小就喜欢画画,经常会画一些类似卡通和动画片的画,所以想要在绘画方面有所精进,于是从高一开始就在艺术预科学校练习素描等绘画基础。应该说那段经历非常快乐,所以艺术大学自然而然地便成了我的选择,在武藏野美术大学开始系统地学习艺术。


在大学学习日本画的时候,我总是烦恼于自己的绘画水平没有提高,觉得自己缺乏在画面中构建一个世界的能力。因此,我试图将绘画拖入自己身处的空间。我认为,将绘画作为现实空间中的一种现象,就能与他人产生共鸣。因此,与其说是对建筑空间感兴趣,倒不如说是出于对他人的浓厚兴趣。


您为本科毕业展创作的作品《墙》就关注“个人空间暴力干预他人日常生活”的问题,也就是“公共”和“私人”空间的界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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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田敦子,《墙》(2013)。Yuichiro Tanaka/摄


持田敦子的确如此。再往前追溯的话,我认为这还与我在艺术生涯的最初阶段学习铅笔和炭笔素描有关。在素描中会使用黑色的绘画材料来衬托白色的画面,并通过处理对比度来完成画面。这就好比用强光照射你最想引起注意的地方,从而形成高对比度。因此,我认为,若要在“公共”空间创造高对比度,就应该用最“私密”的东西进行干预,所以在《墙》中我创造了一面卧室的墙,这象征着我心中最私密的空间。


您去德国留学之前的一系列作品,比如《海滨旅馆》《春香的房间和金属管》《白色房间》,在个人空间中创造了一个显得陌生的空间,这不仅是对日常生活,也是对社会问题的一种回应。这些作品也创作于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之后,当时您特别关注了哪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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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田敦子,《海滨旅馆》(2013)。Ryuichi Taniura/摄


持田敦子:东日本大地震对我和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个非常大的事件。它从根本上打破了此前人们对社会和世界的信任。我感到自己一直相信会以某种方式永远持续下去的日常生活,可能会突然被摧毁。这让我开始意识到,不仅仅是自然现象会造成物质破坏,政府、社会结构和其他人也可以入侵个人或私人的领域或幸福,这种感觉在我的作品中得到了强烈的体现。


在东京艺术大学和包豪斯大学的学习经历给您带来了哪些变化或新的想法?


持田敦子:我从在包豪斯大学和德国的经历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感悟是:即使失败也要尝试,过程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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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田敦子,《刺穿监狱》(2015),Moran Shavit/摄


我在包豪斯大学学习后创作的第一件作品是《刺穿监狱》。这件作品是在监狱遗址的墙壁上开一个洞,但最初的想法是让建筑结构自身实现移动,类似于《T家的旋转》。这是一个学期项目,当我把这个想法分享给全班同学时,大家都笑着说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我脑中构想的建筑体是日本那种柱状结构的轻型建筑,但是这个监狱遗址使用砖块砌成,墙壁厚约60厘米,还是整个建筑的支撑结构。但我当时的导师丹尼卡·达克奇(Danica Dakić)教授建议我“即使失败了也没关系,试试看吧”。为了实现这个想法,我做了很多调研,在这个过程中,想法不断得到提炼,最终完成了这件作品。我从这次经历中学习到的是:挑战难度很高的想法是非常有趣的。


创作《T家的旋转》的契机是什么?这是一个难度很大的项目,有很多不同领域的专家参与其中,在这个过程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持田敦子:《T家的旋转》是我在东京艺术大学的硕士毕业作品。一件毕业作品通常需要一年才能完成,但当时我正在德国和日本之间来回奔波,完成这件作品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考虑到自己在德国期间,作品的制作将面临一段时间的中断,我选择了外祖母曾经居住过的一栋废弃的房子作为项目地点,这样即使我在项目期间离开,也能和那里建立牢不可破的联系。我的母亲就在那栋房子里出生、长大,但当我开始创作时,这栋房子已经废弃了十多年,破败不堪,到处都是垃圾。在清理的同时,外祖母就住在隔壁的房子里,我就在和她一起生活的时候开始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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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田敦子,《T家的旋转》(2017)。Ryuichi Taniura/摄


与其他大型作品一样,与负责施工的木匠面对面沟通非常重要。我并不是先确定作品的具体计划,然后再去找木匠和建筑工人,而是先找到与我有共同想法的人,了解他们的技能和想法,然后与他们一起探讨作品的计划和概念。在《T家的旋转》这个项目中,我首先告诉木匠(上田先生)我想对房子做些什么,并向他展示了一些简单的想法,比如“切割房子”或“抬起房子”,上田先生告诉我是可行的,这让我对我们的合作充满信心。然后,我让上田先生实际查看了房屋的情况,并讨论了结构上哪些地方可以拆分,哪些应该加固。我了解到,木制建筑结构之间的连接在日语中被称为“缘”,切割结构为“缘切”,这让我意识到建筑与血缘之间的联系,而这正是这件作品的重要元素。


当进一步了解这座房子的历史和外祖母的生活时,我意识到她的一生都与“家/家庭”紧密相连,并依赖于她的“家/家庭”。于是,我萌生了将组合在一起的“缘”拆卸下来,并通过他人之手改造成能够旋转的结构的想法。木制建筑最怕的就是潮湿,通风对于房屋的保存非常有效,位于房屋中央的旋转部分可以更换屋内的空气,让阳光穿过滞留在屋内的黑暗。这件作品既是一种意志的宣示,让我不再受房子的束缚,可以切割和转动这些东西,也是一种生命的延续技术,让我感觉到外祖母的身体和腐朽的房子融为一体。


您对这件作品中的血缘关系、身份认同等问题的想法,在完成作品之后是否有所变化?


持田敦子:我的想法始终如一,但外祖母和周围人的反应却发生了变化。作品完成后,我第一次把转动的房子展示给外祖母看时,她紧紧地抱着胳膊,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当我们喝茶聊天时,外祖母终于开口说:“我完全搞不明白。” 她一直看着我在这件作品上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和时间,但不明白让房子转动起来这一行为的意义。也许相反,她很清楚我说的“让房子转起来”意味着什么,这也恰恰让她无法接受。


不过,后来有很多人到现场来看这件作品并向我们传达他们的感受,外祖母也逐渐开始觉得“外孙女做的事情可能有一定的价值和意义”。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直想尽快拆掉这个作品/房子。这原本就是一座老房子,她担心随时会倒塌。正好因为新冠疫情,我无法到现场跟进,而且也不能邀请很多客人去现场观看,经过反复协商,我们决定遵循外祖母的期望在2021年拆除了这个作品。房子拆除后,外祖母的担忧大大减轻了。在她感到安心之后,也会对我说,她知道我希望保留这件作品,她对这件作品被拆除也感到抱歉。每当我作为艺术家的身份逐渐得到认可时,我都会告诉外祖母这件作品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此外,我母亲也经常协助我打扫这件作品。通过重新面对她成长的老房子,讲述她的记忆并与他人分享这些记忆,母亲似乎感受到了很多东西,而这些在这座房子成为艺术作品之前她根本不曾想过。


楼梯也是您作品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它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持田敦子:当我制作第一件装置作品《墙》时,我在楼梯上砌了一面墙。和墙一样,楼梯从根本上来说是我的一种偏好吧。早期我画画的时候,经常无缘无故地把楼梯画成肖像画的背景。而当我创作与空间对峙的作品时,一个可以让人朝任何方向攀登的楼梯对我来说非常有吸引力。当你用脚手架搭建一个结构并爬上去的时候,你会觉得似乎可以把一个原本陌生的空间变成你自己的空间。如果可以即兴发挥,这种感觉会更加强烈。在空间中安装楼梯是对空间的一种问候、一种研究,也是一种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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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田敦子,《阶梯》(2021)。Tatsuyuki Tayama / 摄


您曾经说过:“我认为自己是人和场所之间的中介,就像一种媒介。”媒介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持田敦子:我认为自己缺乏绘画能力。如果我的绘画能力足以具象化我内心的形象,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创作。另外,我的身体不够强壮,力气也不大,搬运沉重的材料或挑战大型作品都很困难。但另一方面,一旦我摆脱了“我自己就能行”的束缚,就能尝试更多更大的事情。因为我无法独自完成任何事情,所以我发现了与他人一起实现想法的乐趣。我认为,通过成为自己的媒介,我正在以自己的好奇心为线索研究世界的起源。


今后是否打算挑战新的媒介或领域?


持田敦子:从2024年3月开始,我搬到了长野县大鹿村生活。我搬到那里不是为了艺术,而是出于家庭原因,但村里有很多自然景观,可以看到人类的生活和自然是如何相互纠缠、竞争和利用的。我想对这里的土木工程和土地进行研究,并创作出新的作品。


在您看来,艺术家对人类、社会的意义是什么?


持田敦子:我认为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拥有)好奇心。自从我从事艺术作品创作之后,我的好奇心得到了很好的发展:我可以饶有兴趣地看待眼前的各种事件,甚至是痛苦和悲伤的事情,只要我认为它们会成为艺术作品的种子。我希望社会上的每个人都能朝着自己好奇的方向前进。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129期)


编辑: 水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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