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道获再回首尔:一代游牧者的家园“推想”

日期:2024-10-16 15:02:14 来源:人物 艺术新闻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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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徐道获,摄影/Gautier Deblonde

图片致谢艺术家©Do Ho Suh, © Gautier Deblonde, DACS 2024

撰文  Enoki Chung

编辑  杨曜

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毫无缝制经验的徐道获(Do Ho Suh)买下了一台二手缝纫机。自此,他开始用可折叠携带的半透明布料在世界各地重现了无数个被其称之为“家”的软建筑。这些居所的原型或曾是他长期生活的公寓和工作室,或属于来自迥异文化背景的他人,或以一种普遍的形态矗立着,向观者发出了与其他身体、与建筑自身结构以及与美术馆这一更大的建筑结构之间的交互邀请—请观察,也请被观察。


从首尔到纽约再到伦敦,徐道获的创作实践和他长期旅居的人生轨迹密不可分。生长于由长期从事文化保护事业的母亲和韩国著名的水墨画家父亲组成的家庭之中,徐道获自然而然地走上了艺术家的道路。他的艺术生涯始于对韩国传统绘画的学习,在1987年于首尔国立大学完成本科和研究生学业后,他来到美国,在罗德岛设计学院(RISD)绘画系重读本科并学习了人物雕像制作和图案设计,也由此发展了对雕塑的兴趣,后于1997年获得耶鲁大学雕塑硕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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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高中制服》,2007年

图片致谢艺术家©Do Ho Suh

2001年徐道获代表韩国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作品《金属外套》(Metal Jacket,1992)即创作于他在罗德岛设计学院就读期间。他将无数军队狗牌附着在钢架上制成巨大的外套,狗牌散落而下直至在地面铺出一个光亮的圆形,令人联想到艺术家以及多数韩国成年男性都经历过的强制兵役。但《金属外套》与现实有着更加紧迫的关联性,它直接回应了1992年在洛杉矶发生的暴动:四名警官以暴力手段逮捕并殴打非裔美国人罗德尼·金(Rodney King)后被无罪释放,引发了长达六天的全城骚乱,造成了六十余人死亡,两千人以上受伤,超过12000人被逮捕;而韩国城成为了当时受劫掠最严重的区域,韩裔与非裔的种族对立从此激化。[1]


发生在洛杉矶的暴动令徐道获开始思考他作为外人的身份,也促使他回望自身的文化语境。1990年代末至2010年,他长期旅居纽约,在早期作品中他选择了更为直接地回应韩国的历史,而这也为他在本国和全球艺术图景中迅速积累了认同。这一时期的代表作《高中制服》(High School Uni-Form,1997)指涉了日本在1910年至1945年间对韩国殖民统治的遗留影响:300套黑色学兰制服从肩部缝合在一起,以网格的方式陈列(而并非像隋建国等同时代艺术家那样再次进行材料上的转换),没有肉身的制服召唤出历史的幽灵,同时暗示了持续至今渗透在韩国乃至东亚更广阔地域中的集体主义、服从、隐形、守序与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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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公众人物(1/6模型)》,2024年,摄影/Seowon Nam

图片致谢艺术家©Do Ho Suh, Art Sonje Center与纽约立木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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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Inverted Monument—Plaza》,2022年,在“推想”展览现场,2024年

图片致谢艺术家©Do Ho Suh与善宰艺术中心

在《高中制服》中被噤声的这些“无名之众”,日后在徐道获的大量公共雕塑计划中逐渐变为主动的、强有力的集体形象。他将纪念碑倒转过来从天花板垂下(《Inverted Monument—Plaza》, 2022),或将单个偶像从雕塑基座上拉下来,用一百个玻璃钢与树脂制成、有着十种不同外貌的青铜色微型人像在下方支撑着原应是基座的石柱[《公众人物》(Public Figures),1998-99]。这些计划正在首尔善宰艺术中心(Art Sonje Center)的展览“徐道获:推想”(Do Ho Suh: Speculations)中以模型形式展出,从中可见雕塑和建筑的特征在其渗透着强烈的平等和民主意识的作品中如何共存并相互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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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首尔之家》,2012年至今

在日本金泽21世纪美术馆展览现场,2012-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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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西22街348号,纽约,NY10011,美国公寓A,廊道与楼梯》,2015年,图片致谢艺术家


徐道获具有反纪念碑性的创作更为激进地体现在他的可移动建筑中。可连根拔起并不断复现的家这一概念,最早鲜明地出现在他的《首尔之家》(Seoul Home,1999)中,他用聚酯纤维和丝绸重现了童年的居所——在人人憧憬住进西式高层公寓的年代,他和家人则生活在一幢堪称气派的带庭院传统韩屋里,织物的淡青色致敬了传统书房的天花板纸,在韩国文化中象征着天空及对宇宙万物的思考。徐道获回忆道:“我离开家时要穿过一扇巨大的木门,它发出非常刺耳的声音。那扇门可能比普通的门大十倍。每天当我走出这幢传统房子时,就像步入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因此,在我离开韩国之前,我就已经开始有了不同世界间的错置感。”[2]个人空间与公共空间在织物建造的空间中流通,作品也随着艺术家本人的移动而不断增殖,发展至今,其标题业已增生为“首尔之家/洛杉矶之家/纽约之家/巴尔的摩之家/伦敦之家/西雅图之家”(Seoul Home/L.A. Home/New York Home/Baltimore Home/London Home/Seattle Home)。这些软建筑既具备无限复制所暗示的恒久性,又暗示了脆弱材料所固有的须臾感。除去完全将观者笼罩其中的作品外,他也提取出开关面板、门把手等曾与他的手无数次交互的细节,制作了一系列小型织物“样本”,这些失去了功能的家居物品成为了记忆的残片,从艺术家的私人体验中离魂来到白盒子空间中,唤起观者的亲密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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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Bridging Home, London (Scale 1125) 》, 2024年,摄影/ Seowon Nam

图片致谢善宰艺术中心ⓒ 2024. Art Sonje 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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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Bridging Home,  Model 1 (Scale 1_16) 》, 2015年,摄影/ Seowon Nam

图片致谢善宰艺术中心ⓒ 2024. Art Sonje Center


劳作和近乎极端的重复在徐道获的创作中有着重要意义,尽管在他最为人熟知的织物作品“枢纽”沉浸式装置中,这一点似乎被米纸、韩服布料等轻盈的材料消解了。在名为“抚摸/爱计划”(The Rubbing/Loving Project)的另一系列中,他花了三年多时间重现了自己在纽约的第一间工作室,通过彩铅的反复揉擦将纸吸附在房子内部的所有表面,再将纸剥离,以获得比织物更加确凿的复制品。布满细节的纸张重新挖掘了居住的记忆,凝聚了身体与居所之间的最私密互动,流露出隽永的时间性。2012年,他以同样的手法为光州双年展制作了一系列纸建筑,表演者蒙住眼睛,用铅笔在光州剧场等覆有白纸建筑内部进行拓印,以复写历史遗存的方式纪念1980年的光州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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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Proposal for Sach'ŏnwang-sa (Four Heavenly Kings Monastery) (Scale 1_100)》,2024年,摄影/Seowon Nam

图片致谢善宰艺术中心 ⓒ 2024. Art Sonje 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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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Robin Hood Gardens, Woolmore Street, London E14 0HG》, 2024年,摄影/ Seowon Nam

图片致谢善宰艺术中心ⓒ 2024. Art Sonje Center


善宰艺术中心的展览最有趣之处在于,占据展览主要部分的是3D模型、手稿草图、电脑建模影像(可以想象缺席的织物必将出现在明年的泰特现代美术馆展览中),尤其将重点放在艺术家无法或难以实现的大型项目上。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未竟的计划多数并非因为过于荒诞而无法施行,而只是出于现实的安全因素等考量而搁浅。相较于同期正于苏格兰国立美术馆(National Galleries of Scotland)举办的展览“追溯时间”(Tracing Time)通过大量未曾展出的纸上作品和彩色纤维装置营造出身临其境的氛围,“推想”则为观众提供了一个体验徐道获思考新可能性的过程的机会。在首次于善宰艺术中心举办的个展二十年后,徐道获再次选择了这一规模不大但坚定与艺术家共同成长的机构呈办自己的展览,视觉化其实践的核心概念、调查和推想,也直观地展现了他处于成长和变动中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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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坠落之星》[Fallen Star (Scale 123)], 2024年,摄影/Seowon Nam,图片致谢善宰艺术中心 ⓒ 2024. Art Sonje Ce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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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Homesick (Scale 180)》,2024年,摄影/Seowon Nam

图片致谢善宰艺术中心 ⓒ 2024. Art Sonje Center

徐道获不能算这个时代最为激进的艺术家,无论是将基座和人像对换,还是用织物搭建房屋,他的表达方式是相对二元的,身体-纪念碑,流动-固定,柔软-坚硬之间的转化始终是他实践的理念核心,也正因为此,颠倒和正负形成为了他的创作中最为鲜明的视觉语言,而这种二元转化并非当下最为时兴的表达,但在引起共振上却是最为有效的。善宰艺术中心的展览总监赵熙贤(Heehyun Cho,音)表示,徐道获的名字在韩国几乎人尽皆知。这种普遍的认同并非完全基于他对民族身份的拥抱,毋宁说,他的许多创作实践早已超越了民族身份的主题—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一间浅蓝色小屋如天外来客般“降落”在Jacobs Hall的楼顶,一大半建筑悬在空中,整间屋子向门口方向倾斜。小屋内部复刻了美国东部的经典家庭内饰—壁炉、地毯、挂画、电视和收音机。这个命名为“坠落之星”(Fallen Star)的建筑装置至今欢迎着学生与职工进入,穿梭于屋内的私密/家庭空间与一墙之隔的公共/学术空间之间,与熟悉的场景相对的是身体体验到的失衡、眩晕和错位感,提示着归属感的散失并非只存在于文化或语言环境的转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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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Dong In Apartments》,影像静帧,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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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大桥计划》(The Bridge Project),2024年,摄影/Seowon Nam,图片致谢善宰艺术中心ⓒ 2024. Art Sonje Center

尽管徐道获在近数十年辗转于纽约和伦敦,但他和他的创作仍旧区别于今天更常谈论的流散(diaspora)概念—流散曾被狭义地定义为“被迫离开家园”,在今天则被广义地认为“所有在内心拥有家园,但却不居住于该地”的人的经验。对于执着地再现“家”的艺术家而言,他怀揣着的不仅是民族意识,而是所有曾经承载过他的居所,轻盈地行走在世界各地,他对错置和无所适从的讨论更亲近于早期的移民、游牧(nomadic)或半游牧(semi-nomadic)概念。在他的最新影像作品《大桥计划》(The Bridge Project,2024)中,徐道获想象自己居住过的首尔、纽约和伦敦连成线之后,中心存在着一个“完美的家”,他在这个理论上位于太平洋海面的乌有之乡里,围绕隔离、障碍和边界变化等挑战展开实验。他对家的持续探索是一种具有个人童话特质的梳理、归档和实验,而非那种怅惘滞重的回望,而这种个人童话特质更容易转化为一种普世的情感体验—无论是归属、欲望还是文化认同。在这些我们共有的情感体验里,挫败、孤立与挣扎常在,但徐道获的作品传达出如今在艺术家中难能可贵的乐观,为我们构建出可以暂时栖居其间的慰藉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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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获,《大桥计划》(The Bridge Project),2024年,摄影/Seowon Nam,图片致谢善宰艺术中心ⓒ 2024. Art Sonje Center
图片 17徐道获,《大桥计划(救生衣模型)》[The Bridge Project( (Survival Suit Prototypes)],2024年,摄影/Seowon Nam
图片致谢善宰艺术中心ⓒ 2024. Art Sonje Center


[1] Elizabeth Maddock Dillion and Sarah Connell, "LA Riots Impact on the Korean American Community",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LA Riots Impact on the Korean American Community, https://litdigitaldiversity.northeastern.edu/3819-2/.

[2] Oliver Giles, "Do Ho Suh: The Story Behind The Korean Artist's Haunting Sculptures", Tatler, https://www.tatlerasia.com/lifestyle/arts/hk-do-ho-suh-art-basel-hong-k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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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展出


首尔善宰艺术中心

Art Songje Center


“徐道获:推想”

Do Ho Suh: Speculations

展至11月3日


编辑: p!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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